成肅表面上按兵不動,轉頭讓成之染前往丹陽郡衙,當面向何知己問詢。
當初成肅征讨張靈佑未歸,東府一直是何知己坐鎮,下邳戰俘回京後,李勸星派人嚴防死守,何知己雖有搭救之心,卻全然插不上手。成肅回來将麗娘母子救出,把虎頭安置在城西廣甯裡,平日裡正是何知己派人看顧。
今早的異變,也是他向成肅送信。
成之染心中郁郁,道:“東海王也好,會稽王也罷,先前意欲與我家談婚論嫁,如今雖不成,到底不至于針鋒相對。反倒有一人,似乎處處與東府作對。”
“女郎,慎言,”何知己歎道,“太尉挺秀于朝堂,诋毀者固然甚衆,卻不可輕易揣度。”
“并非我揣度,隻是我阿父不肯承認罷了。”
“敵暗我明,萬不可輕舉妄動。”
這話倒是與成肅所說如出一轍。
成之染垂眸,案前光影忽然間晃動起來,外間天色也暗淡無光。沙沙的樹枝拍打着窗棂,一下一下如鼓點,催促着濃雲密布,陰沉地仿佛要滲出水滴。
成之染登車回府,剛到府門前,雨點便密密麻麻地落下,摻雜着斑駁秋涼,讓她止不住打了個寒顫。
秋風秋雨,物華盡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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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場秋雨一場寒。接連幾場雨過後,金陵驟然涼了下來。拂曉時分,庭院中灑掃的仆役忙忙碌碌,枯枝敗葉覆滿了青石闆路,地勢低窪處,到處是混着泥沙的小水坑,不小心便會踩到一腳泥。
書齋内一聲脆響,似是杯盞破碎的聲音,半掩的門縫蹦出一小片碎渣,滾落到一片水窪裡,迸濺出小小的漣漪。
這水窪旋即被人踩過,泥水濺到鞋履上,那人卻渾然不覺,徑自跨入書齋裡,在幹淨的地面上踩了兩個水印。
成肅弓着身,扶着幾案擡起頭,身旁的顧嶽尚在規勸,他擺了擺手,冷笑道:“那一群酒囊飯袋,居然敢這般污蔑我。不過是幾個俘虜,如何就……真真是豈有此理!”
成之染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。
短短幾天的工夫,徐麗娘之事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,關于成肅窩藏-獨孤餘孽的傳聞甚嚣塵上,甚至有禦史奏言,成肅心懷不軌,欺君罔上,有不臣之心。
成肅被氣得夠嗆,徑自要入宮向天子辯白,不料天子并未接見他,隻是讓内侍傳出話來。
“李兖州在京門抓到一胡女,乃是逆臣獨孤灼之妹。太尉可知曉此事?”
成肅一下被問懵了,憋着一口氣回到府中,越想越不對勁,便開始大發雷霆。
成之染到來之時,正趕上成肅餘怒未消,主簿顧嶽好聲好氣地勸着。
她前腳剛進門,後腳便跌跌撞撞進來一人,撲通往地上一跪,痛呼道:“明公,末将有罪啊!”
他邊說邊磕了個響頭,咚的一聲聽得成之染心顫,仔細一瞧,原來是輔國将軍杜延壽。
當初在廣固,正是杜延壽看守獨孤明月,也是他向成肅禀報了獨孤明月的死訊。如今人死而複生,惹出了這麼大亂子,他心裡七上八下,惶恐得無以複加。
杜延壽畢竟是三品大員,又與成肅沾親帶故,這般謙卑的姿态,讓人難以狠下心。
成肅看着他,到嘴邊的責罵之語生生咽了下去。他上前将對方扶起,強忍着怒火安慰道:“那胡女也是有本事,不知是哪裡來的妖邪,居然跟張靈佑一個路數。三郎也不必自責,事到如今,總要想出對策來。”
杜延壽有些糊塗,問道:“先前不是徐家出了事,怎麼又扯出個獨孤明月?這一樁樁的,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
成之染聽得額頭突突直跳,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?一個是獨孤灼之妹,一個是獨孤灼妻兒……原本死在廣固城的獨孤明月,平白無故跑到京門來作甚?
獨孤明月豈是去京門,恐怕是從京門渡江,直奔着金陵來的。
成肅歎了一口氣,拉着杜延壽入座,歎道:“幕後之人,還不是為了将這大逆不道的罪名扣到我頭上?”
他望向成之染,道:“在門口作甚?何郎君那邊,可有消息了?”
成之染将袖中信箋呈上,道:“前些日子有人私下找到掖庭令,核對了孤獨宗室眷屬的名錄。”
成肅拿着那頁紙,似乎哼笑了一聲。
徐麗娘母子入宮月餘,便雙雙病亡,這是他一手安排的。若無人推敲也罷,真追究起來,難免露出些破綻。
他問道:“是何人?”
他心中隐隐約約有個名字,戳破這層窗戶紙,就能看得清。
然而他不願。
成之染不給他這個機會,淡淡道:“尚書左仆射,謝讓。”
杜延壽怔然,遲疑地望向成肅。良久,成肅猛地咳嗽了兩聲:“是他啊。”
“是他,”成之染接着道,“而且何郎君還查出,自從他出任丹陽尹,府中的一名舊吏一直在監視他行蹤,往日派去看顧虎頭的仆役,便是被那舊吏盯上了。”
成肅眉頭一皺,這人多半是衛承的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