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棠齊親自将成之染送到府門前。臨别之際,成之染問道:“郎君可見到長史、司馬了?”
“衛司馬不知所蹤,”宗棠齊眸光一暗,道,“夜裡刺史府兵敗衆散,謝長史不肯随我而來,如今也生死未蔔。”
成之染記下,當即與二人揮别。如今已過了五更天,大街小巷複歸于沉寂。她一行人馬回到刺史府,遠遠望見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。
“阿蠻?”成之染翻身下馬,詫異道,“你在此作甚?”
徐崇朝随她步入府中,眸中帶着深深的倦色,問道:“李勸星已死,餘下的李家人,你要如何處置?”
成之染知道他挂心李明時,當即道:“生殺予奪,自然看太尉的意思。更何況,李家還有人沒抓到。”
她快步來到前堂,堂中五花大綁地跪着幾個人,溫印虎朝她指了指,道:“抓到了司馬衛承,他家眷十餘人都已收監。”
河東衛承在金陵之時,官居丹陽尹,明裡暗裡沒少給成肅使絆子。成之染從未見過這位衛司馬,如今在燈下一看,這人倒生得文雅,一副好樣貌,年輕時定然有不少貴女仰慕。
河東衛氏累世高門,他自己又是襲封的縣公,現如今這般落魄,隻令人唏噓。
可惜,他選錯了人。
成之染暗中歎惋,元兇首惡尚且罪不至死,更何況所謂附逆之人。她示意軍士給衆人松綁,好生勸慰了一番,暫且關押到牢中。
她翻看軍府佐吏名冊,赫然見長史謝祥的名字打了一個大大的叉。
溫印虎解釋道:“夜中混亂,謝長史為亂軍所殺。”
成之染皺起了眉頭。謝祥乃陳郡謝氏子弟不說,更是領軍将軍謝祯之弟,死在江陵好說不好聽。
“派人好生收斂,切莫怠慢了,”成之染看了看堂中諸将,道,“江陵已破,賊首伏誅,斷不可縱兵劫掠,再開殺戒。”
衆人都領命。
成之染長舒一口氣,輕輕按着額角,問道:“李勸星親族,還沒有消息?”
“在搜了,在搜了。”溫印虎應道。
徐崇朝道:“昨夜又人馬突圍離城,李氏那些人是否仍在城中,尚未可知。”
“繼續找,”成之染倚着憑幾,眸光晦暗不明,“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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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日整夜苦戰不休,軍中上下頗為疲敝。天亮前,成之染伏案睡去,過了沒多久,便聽聞雄雞高唱,聲聲催人。
初冬黎明透着清冷的薄光,落在案前凝成了寒霜。青灰天色下,一草一木仿佛都蒙了一層紗,淡淡霧霭中,顯出朦胧的影子。
成之染起坐出門,寒風吹過,屋檐緩緩滴下露水來。她倏忽想到李勸星決然赴死的背影,心頭登時如天色般寒涼。
東府兵已占領城中大大小小的要道,清晨的江陵城頭,飄蕩起東府的大旗。
成之染派人飛速給成肅報信,又命人到城中張貼安民布告,安撫百姓莫要驚慌,并傳令四方郡縣,李勸星謀反伏誅,新刺史即将上任。
彭鴉兒頗有些憂慮:“我軍一日一夜便攻下江陵,鄰近郡縣恐怕還不曾知曉。節下若此時将消息放出,四方郡守難免有李氏同黨,若發兵來襲,豈不是麻煩?”
“賊首已伏誅,會稽王将來赴任,好好的郡守不做,他們瘋魔了才會叛亂。”
彭鴉兒仍覺得不妥,道:“如今隻憑一張嘴,隻怕是難以服衆。節下何不将李勸星屍體再行斬首,并當街将李氏子侄全部處斬,以儆效尤?”
成之染默然。
溫印虎在側,看出她心中猶疑不定,也勸道:“節下軟心腸,怕不是想放過李明時?此等大事,絕不能意氣用事。”
成之染沉吟:“隻是不知太尉人到何處了。”
“恐怕還遠着,”彭鴉兒蹙眉,“如今江陵城中魚龍混雜,各方都盯着我軍一舉一動。節下必須拿出個态度來,斬斷他們的念想,也免得生出異心。”
溫印虎見她不說話,有些着急了,揚聲道:“兵家勝敗,斷不能婦人之仁!李勸星業已違令自裁,隻怕太尉知道了心裡不痛快。若是連李氏一族都網開一面,節下該如何應對太尉?”
他們你一言我一語,成之染被吵得頭大。她以手扶額,思忖了半晌,仿佛下定決心般,沉聲道:“帶李明時來見我。”
李明時被關押在獄中,整個人都是懵的,他還沒從喪父的巨大悲痛中緩過神來,就被渾渾噩噩地帶到了刺史府槐蔭堂。
槐蔭堂依舊是往日的熟悉擺設,隻是屋中除了他和成之染,再沒有旁人。
成之染換下了染血的甲胄,隻穿着一身黑衣,端坐在案前。
那是他父親常坐的位置,精緻的幾案也是他父親常用的那隻。
李明時鼻頭一酸,又要掉下眼淚來,然而他擡頭瞥見那神情淡漠的女子,到底忍住了沒有落淚。
幾案上放了一壺酒,擺了兩隻酒盞。成之染示意他坐下,讓他喝酒暖一暖身子。
李明時不敢,他生怕酒裡有毒。
成之染看破他心思,也不強求,開口說話時全無昨夜的冷硬,甚至稱得上和顔悅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