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秋之交,溽暑難消。驕陽似火,諸将士頭頂烈日,沉重的甲胄被日光曬得滾燙,在甲闆上稍稍停留便揮汗如雨。
這一日午後,大軍抵達犍為郡治慶亭城外。
微風吹起成之染鬓邊碎發,裹挾着一絲炎熱緩緩而過。她舔了舔略顯幹燥的嘴唇,目光緊緊落在遠處城池上。
江水浩蕩,波光粼粼,雲霞似錦。山腳下一條河流注入外水,二水合流處,慶亭城背倚山岩,臨江而建,拔地而起,城牆高聳,似乎有着拒人于千裡之外的險峻。城頭密密麻麻豎起了旌旗,守軍正嚴陣以待。
外水另一岸,一座營壘與城池遙遙相望,如同一隻靜默的巨獸,橫亘在蒼茫江畔。這營壘似乎修葺未久,岸邊還散落着石塊和木材。
成之染命諸軍止步,她站在船頭,仔仔細細打量着。輕艦悠悠從江面劃過,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。
“慶亭城離錦官城隻有二百裡,乃是其南面門戶,”成之染說道,“此城是僞蜀秦州犍為郡治,守将當是僞秦州刺史聞甫。”
她說罷一頓,宗寄羅正看着她。
聞甫,就是鼓動喬赤圍作亂的元兇首惡。宗達諸弟,都是死在他手中。
“這營壘是新築的?”柳元寶倒吸了一口涼氣,“他這裡守兵也不少啊……”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。一旁軍士上前道:“溫将軍傳話,有要事相商。”
于是諸軍在江畔停泊。溫印虎大步流星地趕到中軍,對成之染道:“慶亭那陣勢,節下已經看到了。如今城池和營壘夾岸相對,南北呼應,叛賊據險固守,貿然進攻,勝負難料。”
成之染不語,隻是抱臂而立,遙望着遠處城池。
溫印虎勸道:“更何況天時盛熱,将士疲困,不如暫且養精蓄銳,伺機而動。”
宗寄羅不肯:“我軍星夜兼程,為的不就是搶占先機?倘若在此地拖延,不知喬赤圍又耍出什麼花樣來!”
元破寒深以為然:“大軍出其不意兵臨城下,守将隻怕早已吓破膽,正因為不敢出戰,所以才忙着修築工事。若我軍遲疑不前,反倒被人看輕了。萬一有援軍到來,我軍該如何是好?”
溫印虎一時間默然,半晌道:“若我軍輕敵冒進,不能克慶亭,那可就麻煩大了。”
徐崇朝看了看他,緩緩開口道:“一鼓作氣,再衰三竭。我軍千裡奔襲,不過為此一戰。若要克慶亭,斷不能遷延。”
成之染微微颔首,目光望向彭鴉兒:“彭将軍意下如何?”
“攻下此城,錦官城必不能守,”彭鴉兒蹙眉思索,道,“若依末将看,不如一戰。”
說罷,他看了溫印虎一眼。
溫印虎見衆人欲戰,也不好再說什麼,隻問道:“如若攻城,又該如何?”
成之染似是一笑:“急攻北城。”
彭鴉兒道:“慶亭城險固,未必能攻下,不如先攻南城,以免傷了士氣。”
衆人紛紛稱是。成之染搖了搖頭:“攻下南城又有什麼用?叛賊重兵在北城,隻要能攻下北城,南城便不攻自破。”
她既已定計,又用石子擺出山川形勢,排兵布陣推演了一番,将衆人一一囑咐過,衆人便分頭準備。
不知不覺間天已黑下來,成襄遠跟着她來到船頭,靜靜地吹着晚風,眸中倒映着江上燈火。
他問道:“阿姊,你怎麼一點也不怕?”
成之染側首看他:“怕什麼?”
“如果打不過,又該怎麼辦?”
成之染輕笑:“喬赤圍重兵在内水,如今守城的兵力,絕不會勝過我軍。兵法說‘敵則能戰之’,更何況我軍士氣正盛,隻管硬打就是了。”
成襄遠望着她,眼神中難掩歆羨:“我什麼時候,也能像阿姊一樣決勝疆場……”
“像我一樣啊……”成之染笑道,“你不必像我一樣,等你長大的時候,這些仗我已經打完。阿姊希望你保境安民,做一個治世能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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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破曉時,江風夾雜着微涼的水汽,吹起了漣漪,岸上的葦叢光影搖曳,倏忽被陣陣水波激蕩。
岸邊停泊的戰船如同聚攏的烏雲,伴随着低沉号角聲,向上遊緩緩逼近。成之染端坐在船頭,一眼望見城牆上人頭攢動,守軍正警覺地緊盯着江面。
石阿牛站在她身旁,手中緊握着長刀,鐵甲在日光下閃着寒光。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道:“石幢主,你怕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