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将人送回住處,仍放心不下,整夜在屋中守着。宗寄羅沉沉睡去,夜半忽而轉醒,淚水又止不住落下。
成之染聽她抽噎,便睜開眼睛。屋中未點燈,唯有月光透過窗棂。
“喬氏僞朝逆黨罪大惡極,”宗寄羅突然開口,道,“狸奴,殺了他們罷。”
見成之染不語,她又道:“莫說我心狠。若有人害了你骨肉至親,你也會像我一樣。”
黑暗中一片靜寂,落針可聞。
成之染默然良久,道:“我朝處置逆黨,素有成規。男子十五以上斬首,婦孺沒入官府為奴。喬赤圍禍亂蜀中,勾連外敵,朝廷自然會斬草除根。”
“可隋沅那些蠅營狗苟之徒,又當如何?”宗寄羅苦笑一聲,“是官複原職,還是另有任用?”
成之染坐在榻前,望見對方面頰上兩行清淚,在熒熒月下無聲流淌。
“蜀中新定,人心不平,朝廷不念舊惡,多半是要從輕發落。”
“隋沅原本是蜀郡太守,若不是背叛朝廷投靠喬赤圍,如何能在僞朝官居尚書令?喬赤圍失勢,他又獻城投降,似這等奸猾之徒,就不該苟活于世!”
見成之染不語,宗寄羅又道:“你留他一時,終究是禍患。”
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:“隋沅難成大器,反不如那個常期。”
“這些個亂臣賊子,個個都該死!”宗寄羅攥緊了衣袖。
成之染歎道:“人死如燈滅,留下來枯泥爛肉,反而是解脫。世間刑罰,未必要緻人于死地。”
宗寄羅不解地看着她。
成之染淡淡一笑:“你暫且安心歇息,離開此地前,我定會給你答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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喬赤圍一事了結,成之染終于抽出手來,親自在街前坐鎮,開倉放糧,赈濟饑民,又大手一揮,将喬赤圍囤積的金銀珠寶,連同喬氏一族查抄出來的諸多财物,通通瓜分來犒賞三軍,軍中上下都萬分歡喜。
唯獨彭鴉兒還有些後怕,不安道:“東西分光了,朝廷那邊不好交代啊……”
成之染笑道:“将軍且放心,進獻天子的寶物已準備好了。”
柳元寶誠懇提醒道:“似乎少了些。”
成之染道:“天子富有四海,豈會在意這些身外之物?”
彭鴉兒道:“隻怕旁人會多舌。”
成之染擺手:“我從不怕人多舌。”
彭鴉兒沒話說,摸了摸懷裡的金錠,默不作聲了。
大軍駐紮在城中這許久,軍紀嚴明,不曾有一件欺壓百姓之事。成之染從軍中檢視歸來,心中也算得滿意。
路上溫印虎問起歸期,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笑道:“溫将軍這麼着急走?錦官城讓誰來守?”
溫印虎一愣。她這益州都督隻是權宜之計,并不會在此久留,然而他把軍中大小将佐思量了一遍,卻沒有萬全穩妥的人選。
見對方默然,成之染又問彭鴉兒:“彭将軍意下如何?”
彭鴉兒出身卑微,全憑勇猛殺敵才做了大将,在衆人之中頗有威望。他沉吟良久,搖頭道:“難,難,難。”
成之染笑而不語。
天光已暗淡不明,城中驟然響起陣陣馬蹄聲,由遠及近,仿佛秋日淩厲的風霜,倏忽來到一行人面前。
那軍士滾鞍落馬,報:“喬魯山,抓到了!”
昏黃燭火下,一人被鐵鍊拴着,如困獸一般,押到了堂前。他衣衫褴褛,鮮紅的戰袍褪去顔色,混雜着斑駁血迹。
成之染走到近前,看清了對方面容。此人不過三十出頭,深邃的眼眶和凹陷的雙頰,充斥着難以言喻的頹唐。他眼神中早已失去鬥志,隻有無盡蒼涼,仿佛即将熄滅的星子,微弱地閃爍着最後的光芒。
“你就是喬魯山?”成之染将信将疑。
喬魯山突然冷笑一下,眸中閃過一絲銳意,正是這一瞥,打消了成之染最後一絲懷疑。
這是一個驕縱不羁的笑容,冷徹如鬼燈,唯有殘血寒涼才能浸染一二。
執送喬魯山到城中的,是廣漢城派出的人馬。喬魯山從廣漢城逃入山中,因行蹤詭異,被山民執獲,送到城中核驗一番,竟抓住這麼大一條漏網之魚。
成之染端坐堂首,道:“我乃成之染,奉天子之命,都督益州,平定蜀中。喬魯山,你還有何話說?”
她曾向廣漢城傳檄,喬魯山亦知她名号,隻是沒想到,這位益州都督竟是位年輕女郎。
喬魯山擡頭看着她,神色極複雜,仿佛壓了一口氣,良久才問道:“你是成肅的……女兒?”
成之染不言。喬魯山當她默認了,突然仰天大笑幾聲:“荒唐,實在是荒唐!”
他言猶未盡之意,那目光分明在說,我喬魯山一世英名,竟落到一名女子手中。
成之染冷眼看他,譏诮道:“我若是你,合該一頭撞死,拼盡了老命,也沒臉回到錦官城來。”
喬魯山枯笑:“女娃,你懂得什麼!”
成之染不跟他廢話,質問道:“事已至此,多說無益,你那些道理,等到了金陵,看天子聽不聽你說。我隻問一句,喬赤圍——是不是你殺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