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侍在堂中宣旨,成之染接過,卻見溫老夫人諸命婦滿臉驚疑,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。成肅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,謝恩之後,将使者請到上座,三言兩語便摸出了大概。
使者還要回宮中複命,也不便久留,成肅命人厚賞了,又親自送出大門。
人剛走,府中頓時炸了鍋。
前院觀望的一幹人等,見成肅眼角眉梢俱是喜色,于是一股腦圍上來問這問那,聽聞是成之染封侯,一個個瞠目結舌。元破寒連連追問,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。
成之染笑着看了他一眼,正對上徐崇朝的目光。他于衆人之間沉靜地注視着她,那一雙眸子如清泉,寂然無聲中湧動着缱绻情意。
成肅頗為自得地迎受了衆人溢美之詞,然而心頭亦有諸多疑問。他将成之染叫到滄海堂,細細盤問了一番,這才從匪夷所思的驚詫中穩下心神來。
大魏百年以來,何曾有過女子封侯的先例?沒想到他的女兒,竟做了開天辟地第一人。
小輩出息了,他臉上有光,更何況是這等前無古人的幸事。成肅大笑道:“狸奴,我府中将佐數百,莫不以封侯為平生之志。你年紀輕輕,已超拔衆人之上,如今可高興?”
成之染怎會不高興,她飄忽如在夢中,從宮中出來的每一步,都仿佛踩在雲端,生怕一不留神,這一場美夢消逝無痕。
唯有懷中這把名為“太平”的寶劍,時時刻刻提醒着她,這一切并非虛妄。
成之染擡眸,望着成肅笑了笑。溫老夫人在一旁連連慨歎,把她的孫女誇得天上有地上無,還說要将駐守京門的成雍叫回來,一同為成之染慶賀。
成之染摩挲着劍鞘,指尖萦繞着絲絲寒涼。她沉默許久,突然開口道:“倒不必勞煩叔父,我正要往京門去。”
她去往京門,是因柳詣的喪事。
柳元寶數日前扶柩回京,天子歎惋,追贈柳詣為光祿勳,賜儀仗還葬京門。成肅等一幹姻親故舊早已緻奠,喪期已接近尾聲。
成之染料理完京中之事,便匆匆趕往京門吊唁。宗寄羅思前想後,也拉上宗凜一道,與成之染同去。
柳詣膝下一子二女,柳元寶年齡最大,也隻有二十出頭,到底不能主事。柳詣的喪事,還靠着兄長柳訪家兩個侄子主持。
成之染再次見到了柳訪。
他年過花甲,須發皆白,在幼弟靈前,更多了幾分凄恻。
“我同胞三人,誰料到如今,竟剩下我這個老頭子!”
成之染想到亡母,心内怆然,又要止不住落淚。柳元慶連忙将兩人勸解開,柳訪良久才緩過一口氣,擺手道:“百歲光陰,七十者稀。狸奴,你在軍中幾多生死,豈不知人命危脆,不能長久。”
初冬風起,涼意襲人。成之染眼中幹澀,道:“我自然知道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
可是死去之人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,她如何能割舍得下。
她哽咽難言,柳訪隻歎息一聲,道:“人生苦短,你可知心中所求,到底是什麼?”
成之染怔然擡頭,柳訪望着她,眉目中滿是悲戚。
“聽說天子封你為太平侯,此事可當真?”
成之染颔首。
“太平侯,太平侯……”柳詣喃喃低語,“你是開治太平,還是坐享太平?”
“舅父——”
柳訪擺了擺手,負手而立,幽幽道:“将軍未挂封侯印,腰下常懸帶血刀。(1)”
說罷,他長歎一聲,緘口不言。
成之染想着他的話,心頭隐隐有波翻浪湧,又倏忽遠去,尋不到蹤迹。
對于宗凜兄妹的到來,柳家多少還是有些詫異的,他們與南陽宗氏都是成家姻親,右衛将軍宗棠齊先前已親臨緻奠。宗家這兩個子侄特地前來,尤其顯得意旨深厚。
柳元慶問起成之染,她依着宗寄羅的囑托,言稱宗氏欲以修通家之好。柳元慶受寵若驚,待宗凜兄妹愈加親善。
宗寄羅一改往日跋扈之氣,在柳家出奇地溫婉可人。事畢她與宗凜回京,成之染留了下來。
無他,隻因數日後又是母親柳夫人忌日。
柳宣娘葬在京門。往年這時候,成肅派人回京門拜祭,這擔子落在昭遠幾個年紀稍大的子侄身上。成之染細細數算,她初時居喪,而後征戰,蹉跎數年,竟不得機會到母親墳前來看看。
如今她人在京門,打定主意去祭拜亡母,誰也不能說什麼。
兖州刺史成雍也盡了地主之誼,派人忙前忙後為她張羅着。饒是如此,他心中難免犯嘀咕,畢竟未嫁女出頭祭拜,多少是有些引人注目的,傳出去說不定還有人暗中笑話。
然而成之染的性子他也知道,素來不在乎這些,更何況她是天子親封的太平侯,若要做什麼,沒人敢阻攔。
成肅派徐崇朝帶着昭遠、修遠、襄遠三兄弟前來,傳話叮囑成雍好生照看成之染。成雍哪裡敢懈怠,祭祀諸事都一一過問,生怕有半點疏忽。
暮色四合,炊煙缭繞,京門城外涼風習習,阡陌間樹影參差。成之染自幼在此地長大,幼時時常在山林草澤間遊蕩,山川形勢俱已銘刻于心。
時隔數年,草木依舊,然而落在她眼中,卻依稀浮起暗淡的光影,悄無聲息間劃出一道難以名狀的鴻溝。
成之染長跪于柳夫人墳前,四周的一切甯靜而肅穆,隻餘蓊郁枝頭沙沙風聲,應和着遠處倦鳥歸林的鳴叫。邈遠的斜陽透過枝葉間縫隙灑下,斑駁光影落在她眉間,輕輕一晃,仿佛有淚光閃動。
京門舊俗,夫婦合葬方能立碑。因而成氏祖墳雖修繕得富麗宏闊,柳夫人墳茔前仍稍顯空蕩,唯有高高封土伫立其間。
成之染膝下寒涼,心中卻奔流湧動,激蕩起無盡哀思,母親的音容笑貌,又鮮活地浮現在眼前。她的母親直到臨終前最後一刻,所思所念的都是她這個女兒。
她不敢設想,若非母親臨終前哀哀請求,她父親那般執拗的人,是否會準允她投身行伍。若她此生都囿于閨閣,又該是怎樣的境地。
淚水從眼眶滑落,頰邊一道幹涸的淚痕。
然而她終究未能将母親留住。
往事如煙,一旦回想起來便陰冷返潮。成之染深吸一口氣,摒除雜念,重新凝視着這一方墳茔。
七年如白駒過隙,她業已長大成人,戎馬倥偬,恍惚已挂印封侯。
年方弱冠,一戰封侯,舉世震驚。這份沉甸甸的榮耀,是天子獨一無二的恩賞。
若母親在天有靈,也該會是欣慰的罷。
可是,她所求的何止是這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