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尉府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家宴,為成之染姊弟兩個接風洗塵。席間成肅多說了許多話,成之染許久沒看到他如此開懷,心頭萦繞多時的哀愁和怅惘,一時之間都難以說出口了。
成肅亦察覺她的遲疑,宴散之後,夜涼如水,他喚住成之染,父女二人沿着回廊緩緩踱步。
笙歌歸院落,燈火下樓台。成肅沉吟許久,問道:“狸奴,你可有心事?”
成之染心頭紛亂,年來諸事,竟不知從何說起。
成肅笑了笑,道:“也不急在這一時。眼下且好生歇息,有什麼事情,想清楚再說。”
成之染止步,目光幽幽地望着他,終究拱手道别。
侍女們歡天喜地地将人接回住處。屋舍依舊,還是她離開時的模樣,燈火盈盈,纖塵不染,看得出時時有人打理。
阿喜笑道:“女郎回來不容易,往後總算能安下心來了。”
成之染坐在榻上,撫摸着錦衾繡被,粗糙的指尖緩緩摩挲,恍然如夢。軍中的日子過久了,不得不說,她還是有些不習慣。
侍女們忙裡忙外,侍奉她就寝,一個個喜氣洋洋的,眼角眉梢都難掩笑意。
成之染察覺不對勁,雖說她一年多不曾着家,倒也不止于此罷。
她叫住阿喜,探究道:“你們是不是……有什麼事情瞞着我?”
阿喜掩不住笑意:“哪裡哪裡,女郎鞍馬勞頓,早些歇息了。”
成之染不依不饒,挨個問了個遍,阿桃招架不住,見阿喜并無異議,于是道:“女郎,是喜事,隻是如今不是個時候。再過些日子,女郎自然知曉。”
成之染直覺此事是成肅的主意,便不再為難她們,心頭事又多了一樁,這一覺也睡得不甚安穩,然而醒來時,眼前隻依稀殘碎的光影,夢中的山河日月,早已杳然無蹤了。
唯獨黃花梨木架上那一柄沉重的符節,還在顯眼地提醒她,這一切尚未遠去。
昨日成肅率衆到勞歌渡相迎,隻道天子體恤,讓她好生休整。成之染心裡還懸着,她雖早已派人快馬加鞭,将軍情上報朝廷,卻不知天子閱後可還滿意,難免惴惴不安。
好在宮裡很快便傳來旨意,命成之染入宮觐見。
傳旨的内侍,成之染看着眼生,一路上心裡打鼓。那内侍很是和善,待她也一團和氣,稍稍讓人放心些。
成之染已經整整兩年不曾入宮了,宮中的一磚一瓦、一草一木,朝朝暮暮對着日月星辰,仿佛永遠都一成不變。
她久違地見到了天子,偷眼打量時,天子與記憶裡别無二緻,歲月倏忽在此刻凝固。
日色晴好,空明澄澈。她長跪禦前,向天子回禀軍情。天子偶爾追問幾句,平靜而深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蕩,落在成之染耳中,一時又讓她恍惚。
無論江陵初見,還是此後種種,風雲激蕩,天下承平,她始終以仰望的姿态面對天子,生死榮辱,從未改變。
當她舉起手中沉甸甸的符節,鄭重其事地奉還天子時,天子命内侍接過,含笑道:“都督果然不辱使命。”
成之染叩首:“承蒙陛下信托,便是赴湯蹈火,奴也在所不辭。”
天子聽她仍自稱為奴,沉默了一瞬,道:“既已收複蜀地,如今可算得功業傍身?”
“收複蜀地,清剿逆賊,仰賴陛下聖德,将士同心,奴不敢托大。”
“倒也不必過謙,”天子笑了笑,道,“我曾經許你一諾,你可還記得?”
成之染臉頰一紅,她自然記得。南征海寇歸來,天子要封她為安國鄉君,她一口回絕,言猶在耳。
于是她微微擡頭,見天子不以為忤,便笑道:“君無戲言?”
“君無戲言。”
說罷,天子示意,近旁有内侍獻上佩劍一把。
成之染拜謝之後,接過來一看,這把劍約莫三尺長,劍柄上刻着八寶纏枝蓮紋。她握住劍柄,微一用力,利刃出鞘,寒光凜凜,如一泓秋水,攝人心魄。
端的是一把好劍。
正把玩之際,天子道:“此劍尚不曾命名。”
成之染略一思索,道:“不如就喚作‘太平’罷。”
“哦?”
“劍斬樓蘭,将緻太平。為朝廷平定四海,正是奴平生之志。”
“太平,太平……”天子神色微動,良久,他自禦座之上起身,垂眸望着成之染,道,“既然如此,朕便封你為太平侯。”
成之染赫然睜大了眼睛。
國朝侯爵皆以地名為号,縣侯、鄉侯、亭侯,莫不如是。
可是這太平侯……
“賜食邑千戶,位同縣侯。”
那可是三品縣侯!多少文臣武将畢生所求,也不過如此了。沒想到一戰封侯的佳話,如今竟應在她身上。
成之染再拜頓首,以大禮謝恩。
“一門三公,子弟封侯,”天子沉吟道,“太平侯家門興旺了。”
她二叔成雍新近晉封為醴陵縣公,成之染已從溫老夫人口中聽說,此時天子又提及,她斂眉答道:“陛下垂恩,成氏感激不盡,定當竭忠盡智,為陛下分憂解難。”
天子命内侍奉冊寶,送她回東府城。
金吾仗衛來到太尉府,成肅聽聞消息,雖不明就裡,但金吾衛出動,終歸是有大事。
他親自到門前迎接,内侍笑道:“恭賀第下!”
成肅看向成之染,她垂手而立,神情很是平靜。
他将内侍請到前堂,一行人浩浩蕩蕩,引得府中上下紛紛矚目。
顧嶽在道旁觀望,突然笑了笑,搖頭道:“沒想到啊沒想到……”
徐崇朝和元破寒聞訊而來,眼見庭中呼啦啦過去一群人,衆人正猜測,見顧嶽似乎知道些什麼,不由得發問。
顧嶽卻閉口不言,負手在廊下等候。前堂的情形,衆人都看不分明,隐約聽聞堂中傳出隻言片語,止不住紛紛張望,你一言我一語小聲議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