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沉沉的天色籠罩着大地,偌大宮城中阒寂無聲,唯有巍峨殿阙下将盡燈火,發出哔剝輕微的響聲。一隻飛鳥越過重檐,振翅之間,東方有了魚肚色。
太極殿外侍立的臣子站得久了,偶然擡頭時,乍見半邊天密布了雲霞,一輪紅日從宮牆之上冉冉升起,驅散了滿天陰翳。
大殿中,成肅慷慨陳詞也到了尾聲。天子于高台之上微微颔首,冕旒輕輕晃動,卻不曾發出一絲聲響。
民為邦本,本固邦甯。這一番大刀闊斧的動作已初見成效,倘若假以時日,必能使朝廷财阜國豐。
成肅顯然也是這麼想,眉宇之間難掩意氣風發,被天子稱贊了一番,禁不住撚須微笑。
今日重頭戲已畢,旁人再禀報些什麼他也不甚在意。他身子骨雖然硬朗,畢竟也已經年過半百,這樣勞心費力的朝會,多少還是讓人疲憊的。
天子一一聽朝臣上前奏事,并未流露出絲毫不耐。等到無人再上前,他目光一頓,落到殿門前。
以往這時候,就該退朝了。
衆人思量着,忽覺天子今日的沉默格外長久,不由得心中犯嘀咕。
成肅看了看尚書右仆射山行簡,恰巧對方也投來目光,正狐疑之間,上首傳來天子的聲音。
“今日卻還有一事。”
衆人收斂了心神,等天子下文。
“年來西陲騷亂,宇文氏侵擾漢中。雖有梁州刺史張來錫領兵督戰,胡虜暫退,然而癰疽在側,終非長久之計。朕欲擇良将,為鎮國将軍,整頓兵馬,以圖後效。”天子緩緩道。
國朝将軍之号,以第一品大将軍為首,下至偏将裨将,煌煌十八等,名目繁複,但從沒有“鎮國”這一說。
然而從這名号看,顯然是不同尋常的。
吏部尚書何知己問道:“不知這鎮國将軍是何位次?”
天子道:“位同領兵刺史。”
何知己訝然。刺史領兵者位居第四品,固然是封疆大吏,可天子性情沖和,素來垂拱于政事,如今金口玉言隻設立一個四品将軍,難免顯得雷聲大雨點小。
見衆人議論紛紛,天子眸中并無波動。
山行簡輕咳了一聲,道:“陛下決斷,自有深意,隻是不知何人能擔此重任。”
衆人悄悄打量禦前,成肅也不由得擡眸,于座中徐徐掃過。
天子微微側首,侍立一旁的内侍會意,傳呼道:“宣太平侯成之染觐見——”
這一聲高喊如同巨雷,登時驚得衆人面面相觑。成之染遠道伐蜀,布衣封侯,如今朝堂上誰人不知?
她不僅僅是一名女子,還是當朝太尉的女兒啊!
錯綜複雜的目光毫不避諱地投向成肅,萬衆矚目間他依舊八風不動,四平八穩地端坐殿中,仿佛對這一切并不意外。
唯有與之熟稔的何知己看出,他眼角眉梢之間,隐約流露出些許波瀾。身為太平侯之父,成肅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鎮定。
唱名之聲自大殿傳出,聲聲迢遞,綿延久遠。
太極殿外朝臣一陣騷動,紛紛側首觀望。成之染目不斜視,于衆人注目之下拾級而上。
殿前的漢白玉石階光潔瑩潤,如同絢爛朝日般璀璨生輝。這一條通天之路無比漫長,仿佛用一生才能走完。
循着天子的目光,成肅也望向殿門。一個熟悉的身影逆光而來,一時竟令他怔忪。
誰家年少,著白練衫,丹繡裲裆。
褒衣博帶,風神秀逸,那是他的掌上明珠啊。
成之染步入殿中,一眼便望見了成肅,不由得呼吸一滞。她的父親正端坐百官之首,與衆人一道望着她。
一顆心猛烈地跳起來,胸口充溢着難言的滋味,說不出究竟是歡喜,還是夾雜着幾分酸澀和怅惘。
她從成肅身旁走過,向天子鄭重行禮。太極殿的金磚微涼,依稀倒映出她滿身光影。
她未施粉黛,不着珠翠,隻挽起最簡單的發髻,效法武士戴上平上帻。裝束雖平常,一舉一動都攫住衆人目光。
“太平侯,正是朕心中鎮國将軍的人選。”
衆人雖震驚不已,然而看了看成肅,都不敢再說什麼。
唯有山行簡開口道:“陛下,太平侯固然功勳卓著,然而已經白衣封侯,足以犒賞其功勞。國朝有禮法,從沒有女子為官的先例。望陛下三思。”
天子不語,成之染望向山行簡,道:“仆射此言差矣。國朝固有禮法,然而胡虜作亂,中原淪喪依舊,百年來世道非常,自不必拘泥于常法。更何況先前我奉命征讨蜀中逆賊,持節都督益州軍事,那可比領兵刺史還顯要得多,仆射怎能說從未有先例?”
山行簡身為清流老臣,拉不下面子與她一個年輕女郎争辯。皇後之兄侍中袁放之見狀,替他分辯道:“兵争之際,那不過一時權宜之計,如今太平侯不也是奉還符節了嗎?”
“好一個權宜之計,倘若天下無戰事,朝廷蓄養的精兵良将,為何不盡早解甲歸田?”成之染笑道,“宇文氏侵擾河南,慕容氏據守河北。難不成大魏當真永居金陵,再也不越過大河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