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怔然無語,坐擁着錦被,仿佛渾身力氣都散得一幹二淨。
良久,成肅道:“你好生喝藥,慢慢調養着。别的事,不必操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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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元過去沒幾天,滿城上下依舊氤氲着紅火喜慶。
松滋縣侯鐘長統翩翩而至,重提與東海徐氏聯姻之事。他起初還擔心重蹈覆轍,心裡七上八下的,到了成府才發現,先前的擔心都是多餘。
納采問名,納吉納征,樁樁件件,既通暢無比,又有條不紊。如此才到了月底,徐家來請期,定下了成婚的良辰吉日。
成之染已經搬回了鎮國将軍府,對這些一概不過問,任憑家中紅紅火火地張羅着。隻是聽聞婚期定在了三個月後,不由得怔愣,她父親委實有些心急了。
她一如往日入朝常參,滿朝文武聽聞太平侯婚事,紛紛來賀喜。
成之染跟在成肅身側,這聲聲恭賀便被成肅應付了,她臉上挂着禮貌的笑意,心中一晃神,卻生出虛幻之感,滿朝朱紫都變得模糊,如同滾動的波浪,混雜着二月春風,吹綠滿城搖曳的宮牆垂柳,又吹起孩童手中遙遙牽掣的紙鸢。
她出了宣陽門外,蕭群玉和宗寄羅正在車駕前等候。
見到蕭群玉,成之染恍然回神,笑道:“恭喜九娘子,令叔高遷中書令,可喜可賀!”
蘭陵蕭璞此番回京,淹留月餘,朝中上下多有對其遷轉的傳言。今日朝堂上,天子讓他補了空缺已久的中書令之職,成之染不免猜測,這背後少不了她父親推波助瀾。
蕭群玉聞言眸光微動,含笑道:“如此當真是喜事,我家那四郎可愛,若能随叔父留在京中,再好不過了。”
宗寄羅問道:“四郎是哪個?”
“是家叔幼子,如今才七歲。先父在時,常說他并非凡兒。”蕭群玉回憶起亡父,眉間浮起淡淡的怅惘之意。
成之染素來不講究規矩,拉二人登車,一路上閑話解悶。才走了沒多久,簾外趙小五提醒道:“女郎,後頭有輛車一直跟着。”
成之染挑開門簾一看,後車那華麗氣派的架勢,放眼朝中,除了東海王蘇弘度,再沒有第二個人。
她微微蹙眉,道:“會稽王在荊州保境安民,稱得上政通人和,從前我倒沒想到,他還有這般本領。”
畢竟他乾甯元年初任荊州時,稱得上狼狽而歸。
宗寄羅歎氣:“蕭規曹随,誰不會?彭城忠武公流恩惠政,隻要會稽王不瞎折騰,荊州偌大的地界,要什麼沒有?”
蕭群玉思忖片刻,道:“聽說東海王側妃有孕了,若誕下王子,會稽王遠在荊州,亦能安心。”
東海王側妃,隻有趙蘅蕪一個人。成之染勾唇不語,聽憑她二人議論。
趙小五盯着東海王車駕,越靠近鎮國将軍府,心裡越沒底。東海王貴為宗室,若是要借道,誰家的車駕敢攔?可他就隻是不緊不慢地綴在後面,狗皮膏藥一樣甩也甩不掉。
他暗罵一聲纨绔,等到了将軍府,成之染諸人下了車,東海王那車駕也停了下來。
成之染隻當沒看見,扭頭要入府,身後猛然傳來一聲呼喊:“太平侯,留步!”
成之染隻得止步,見蘇弘度跳下車,便遙遙一拜,道:“殿下何事?”
蘇弘度穿着一身淺金朝服,寬袍大袖,豔豔驕陽下更顯得光彩照人。他大步走來,到門前卻有些遲疑:“聽說,你已訂婚了?”
“正是。”
“是與徐家那義子?”
成之染颔首。
“怎會如此,怎會如此?”蘇弘度哈哈笑了兩聲,語氣卻飽含哀怨,“若你家當真攀上琅邪王氏,王愆那般人品門第,我也說不得什麼,可徐崇朝他——他父親死得不甚光彩,他也不過是太尉府中小小從事中郎,有什麼值得說道的!他怎麼能配得上——”
“殿下!”成之染按捺着心頭不快,出言打斷他,“徐郎是我未成禮的夫婿,又與我多年行伍出生入死,縱然殿下金尊玉貴,說這樣的話,未免也太過失禮。”
“失禮?失禮又算什麼!”蘇弘度張大了眼睛,一張臉神色變幻,“婚姻大事,你竟然如此斷送了!我為你可惜!”他說着便上前扯她的袖子。
成之染側身避過,绛紫官袍在風中一抖,仿佛綠楊煙外蕩起的波紋,複歸于無痕。
蘇弘度還要上前,一旁宗寄羅橫插一腳,瞪着他喝道:“殿下!”
蘇弘度含怒指着她:“你是宗右衛家的娘子,是不是?你叔父尚且不敢對我喧嚷,你竟然……”
見他揪住宗寄羅不放,成之染忍無可忍:“殿下不必為我可惜,沒什麼可惜不可惜——如今自是我的福分。”
蘇弘度啞了聲,憤然道:“你、你——”
數人在府前争執,街巷間不時投來窺伺的目光。成之染掃了眼看熱鬧的人群,無意與蘇弘度多言,于是恭敬一拜,垂眸道:“殿下,請回罷。”
黑漆小門吱呀開合,绛紫朝服消失在縫隙之間,仿佛一道青煙隐沒在重重山林。
蘇弘度伸出的手停在半空,終究洩氣般垂了下來。天地間氤氲着溟濛水霧,厚重的雲層正陰沉作勢。
仲春雨水,就要到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