荊州刺史府草木葳蕤,深深庭院掩映着依稀人聲,不時有府吏走動。會稽王今日偶感不适,在後宅歇着,聽聞軍府司馬顧岱求見,不由得皺了皺眉頭。
他本不想接見對方,正要将通傳揮退,又轉念一想,顧岱素來不是個沒眼力見的,明知他今日抱恙還貿然打攪,恐怕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。
話到嘴邊,他想了想,道:“讓他來。”
顧岱被小厮領到主屋,進門之時頗有些局促。會稽王正倚在榻上閉目養神,隔着寬寬的屏風,顧岱看不清裡間情形,垂首将成之染到來之事告知。
他自然不敢細說,然而單單提到成之染名字,屏風那頭便傳來陣陣咳嗽聲,會稽王的聲音難掩驚詫:“她來做什麼?”
顧岱道:“下官不知。”
會稽王不吭聲了,隔了好一會兒,才吩咐道:“帶人去後堂。”
一旁有小厮領命而去。顧岱暗中松了一口氣,心中又有些不安,忍不住勸道:“殿下如若不便,改日再接見也不遲。”
會稽王不答,顧岱也不再說話,悄悄退出了門外。會稽王整頓出門時,見他躬身立在道旁,目光停了停,便緩步去往後堂。
成之染一行負手等候在堂前。雕梁畫棟仍如舊,高懸的“槐蔭堂”匾額,與往日并無二緻。
她眼前走馬燈一樣閃過許多人影,空明澄澈的秋日驕陽,也無法驅散心頭陰翳。
腳步聲響起,成之染側首,一眼望見了會稽王。他與她父親年歲相仿,俱已是半百之年,饒是雍容富貴,周身氣象也大不如前。
若細細數算,她第一次見到會稽王正是在江陵,距今已将近十年。
當時歡欣鼓舞地盼着他來,如今卻是要趕他走。
成之染心頭黯然,垂眸斂首,朝對方恭敬一拜。
會稽王擺了擺手,讓人進了屋,賓主寒暄一番,他徑自問道:“不知太平侯遠道而來,有何貴幹?”
成之染不與他賣關子,道:“為的是令郎之事。”
提起蘇弘度,會稽王亦有幾分恨鐵不成鋼,歎息道:“我也沒想到這逆子如此行事,也無顔繼續待在江陵做百姓的父母官。可是承蒙朝廷恩遇,天子不準我辭官。數月以來,每每思及此事,我心裡也難過。”
成之染問道:“令郎如今可好?”
“太尉将他送到江陵來,自然是一番苦心。那逆子被我禁足在府中思過,至今不曾邁出大門半步。他輕浮氣盛,又飲酒誤事,犯下大錯,如今也悔恨不已。煩請太平侯轉告太尉,我已将逆子嚴加訓斥,他吃一塹長一智,往後總會改好的。”
“年少妄為,便害了一人性命。”成之染似是喟然,目光幽幽地落在虛空。
會稽王辯駁不得,又聽她問道:“殿下以為我父親如何?”
這話讓會稽王神情一凜,他略一沉吟,道:“太尉威武明斷,乃社稷之臣。當年我被庾慎終逼迫北奔,是太尉首倡大義,攘除奸兇,光複魏室。更何況北伐三齊,南征海寇,功業無匹,四海稱頌,放眼朝野内外,自是無人能及。”
成之染擡眸打量會稽王,對方神情并不似作僞。她突然有些遺憾,若是她父親在此,聽到會稽王如此稱贊,不知心中是否會有所觸動。
然而她父親怕是聽不到了。
成之染将成肅所寫的書信呈給會稽王,會稽王細細讀了,擡頭看了她一眼。
“殿下對太尉青眼相待,可知他為何送令郎到江陵?”
會稽王反問:“太平侯是何高見?”
“他要你殺了他。”成之染薄唇輕啟,吐出的字句卻冰冷無比。
會稽王目光一頓,哈哈一笑道:“怎麼會……”
“令郎擅殺兵衛之事,于大司馬門下鬧得衆人皆知。太尉心知天子難處,又認定殿下公心至誠,所以才将人解送金陵,交給殿下來處置。”成之染臉上毫無笑意,沉聲道,“可殿下僅僅将令郎禁足在家,如何對得起枉死的軍士,如何對得起他一家老小?如此行事,當真令太尉寒心!”
會稽王勃然變色:“他讓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?虎毒尚且不食子,我如何能狠得下心來!堂堂太尉,兒女繞膝,竟懷着這等狠毒心思,他怎麼敢的!”
“殿下不肯管教,難道要朝廷明正典刑嗎?”
“朝廷,朝廷,難道他還想左右朝廷!”會稽王赫然起身,道,“草莽匹夫,一朝得勢,便目無尊卑,恃寵驕溢,權傾人主!我堂堂太宗皇帝之子,他竟敢如此威逼,是不是要斷我蘇氏血脈,好倒行逆施、妄行篡逆!”
“殿下!”成之染端坐下首,仰首望着他,道,“太尉一片忠心,豈能如此揣度!”
“忠心?”會稽王冷笑一聲,道,“天子性子軟了些,有些事或許不忍細思。太平侯久經世事,難道你也不明白?前有謝讓、衛承,名門世家,累代盛勳,後有李勸星、崔甘泉,共襄大義,令望在身,哪一個不是忠心為國?又有何等罪過,竟被他成肅一朝屠滅!他如此殘暴多疑,我倒是不信,究竟有幾分忠心?”
他音聲振振,言語間憤慨至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