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雍沉默了一瞬,道:“話也不能這麼說,你父親年紀大了,不過是天子體恤下情。”
見成之染沉思不語,他又解釋道:“其實你父親也不想如此例外,反複推脫了多次,可朝廷不肯,偏要賜予他殊禮。若不是來來往往糾纏了許久,荊州刺史之事也會懸而未決,我也不會才趕到江陵……”
成雍絮絮不絕,成之染目光悠遠,似乎在凝神谛聽,又仿佛心不在焉。
“……他還是喜歡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,這話雖不該我說,可是你祖母也是這麼說——”
“阿叔!”成之染打斷了他的話頭,擺手道,“隻要他如今安好,這些倒也沒什麼。”
成雍細細打量她神色,見不似作僞,這才好像松了口氣般,哈哈幹笑了兩聲。
成之染勾唇一笑,負手在堂中踱步,視線掃過徐崇朝諸人,淡淡地看不清神情。
她穩了穩心神,道:“這一段時日,我在荊州做了許多事,自忖于國于民皆為利舉。隻是這些事并非一日之功,如今唯一的心願,便是希望阿叔多加屬意,莫要荒廢了才是。”
聽她提起荊州政事,成雍笑了笑,道:“我臨行之前,你父親送了一個人,據說是百年一見的良吏,這些事,你交代給他,他自會去辦。”
成之染會意。看來她父親也深知這胞弟底細,這是選了賢才來輔佐他了。
她問道:“是何方神聖?”
“方才席上你可曾注意,就是坐在我下首那個,如今做荊州長史,喚作謝夷吾,是當朝領軍将軍謝祯的族弟。”
成之染一歎:“陳郡謝氏還真是人才輩出。”
成雍深以為然,對這位謝長史頗為推崇。于是成之染單獨召見了謝夷吾,其人三十餘歲,神情清俊,一副文質彬彬的書生打扮,談起治民施政時神采奕奕,确實是精練強幹的能吏。
成之染垂眸望着他,倏忽竟有些失神。倘若陳郡謝鸾跻身于朝堂,大概也會是這位族叔的模樣罷。
謝鸾……
她心裡一陣可惜,收斂了心神,将先前州府軍中諸般号令,一一交代給謝夷吾。
謝夷吾颔首稱是,并沒有絲毫違逆。
這反而讓成之染疑惑。
她父親時常與她唱反調,東府諸将佐也往往首鼠兩端,每每置疑她命令。可這位謝長史态度恭順,全然沒有欺她年少的輕視之意。
成之染微微一笑,道:“荊州諸事紛雜,我羁留數月,所見的也不過是皮毛。不知謝長史有何高見?”
謝夷吾道:“太平侯所圖者遠,所謀者深,下官不敢妄自揣測。下官所能做的,不過是根據太平侯所需,寬嚴相濟罷了。”
成之染暗中稱奇,這謝夷吾果然是個聰明人,也不必再勞她多費口舌。
她站起身來,将案前端正放置的诏書捧起,施施然走到對方近前,道:“今上的旨意,召會稽王回京。如今會稽王怕是不願再見我,便有勞謝長史走一趟。”
诏書是成雍從金陵帶來的,謝夷吾自然知曉其中内容。成雍一想到會稽王,心裡就發怵,遲遲不肯前去宣旨。
這顆燙手的山芋,成之染是打算交給他了。
謝夷吾從容一拜:“下官定不辱使命。”
成之染眸光微動,露出一個他捉摸不透的笑容。她輕輕摩挲那明黃诏書,終于交給謝夷吾,歎息道:“多謝了。”
謝夷吾說到做到,不久又翩然而至,向成之染複命。
會稽王默然接旨,答應如诏書所言,即日啟程回京。
成之染此行目的,便是将會稽王帶回金陵,好一番磋磨,如今終于看到了盡頭。
蘇弘度被會稽王幽禁已久,近來見不到父親,漸漸察覺出異樣,時不時大吵大鬧,好在沒惹出什麼亂子。
成之染不知會稽王是如何将回京之事告訴蘇弘度的,當她在啟程登舟的桃花渡口與蘇弘度遙遙一望,對方暗淡眸子登時閃過光芒,可看到徐崇朝伸手扶她,那光芒瞬息消逝了。
她心中深藏的一角尖刺終于狠狠刺出,刺得她鮮血淋漓。
他二人初逢于江陵,如今卻是在這般境地裡,再次在江陵相見。江水浩蕩,長路漫漫,雖則同舟共渡,卻早已在不知何時,走上了不能并行的道路。
會稽王年過半百,膝下卻唯有蘇弘度一子。據說他在先帝駕崩後性情大變,整日裡潛心禮佛,于俗世人情頗為淡漠。經曆如今這一場大變,神情似有些蕭索,然而成之染辨不清他的目光,也無從細究個中深淺。
她命手下好生安置這父子二人,随行上下以王禮恭謹相待,并未有絲毫輕慢懈怠。蘇弘度似乎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她說,可會稽王面沉似鐵,不肯給他說話的機會。
成之染自覺避讓,伫立船頭,入眼盡是江風林木,肅然如快意煙雲。許是行舟江上的緣故,她腹間不适比往日更深,每每吃食落了肚,不多時又要盡數吐出。
這令她愈加煩躁。
徐崇朝小心翼翼地伺候着,好言好語勸她多少吃一點墊墊肚子。
成之染将碗推開,眸中氤氲着複雜的情緒。她偏愛胡思亂想,徐崇朝也是知道的,可她一開口,說出來的話還是讓他吃了一驚。
“我為他做了許多事,當真是對的麼?”
這話沒頭沒腦的,徐崇朝卻猛然聽明白了。
“他”不是旁人,隻怕是遠在金陵坐鎮東府的成肅。
徐崇朝略一思忖,道:“你做這些事,難道是為了他?”
成之染默然良久,道:“也不盡然。”
徐崇朝問道:“那你在擔心什麼?”
成之染望着他,臉上竟浮起悲戚之色:“我擔心……他會成為下一個庾昌若。”
徐崇朝不知該作何感想,隻是喃喃道:“他會嗎?”
成之染伸手覆上小腹,掌心溫熱登時在體内流散。半晌,她接過對方手中的湯碗,一飲而盡,道:“有我在,不會有那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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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到金陵,已至晚秋。朝廷派尚書右仆射何知己率群臣到渡口相迎,文武百官分列道旁,冠帶相接,朱紫成群,那禮節頗為盛大。
成之染并未在人群中看到成肅的身影,心頭稍有些失落。朝廷迎送的繁文缛節,她素來不喜,可這畢竟是迎接會稽王回京,個中緣由雖不足為外人道,可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,也免得冷落了會稽王,讓他再生出不滿。
會稽王泰然處之,看起來一切如常。隻是當何知己要親自将他父子送回王府時,會稽王擺了擺手,執意要入宮面聖。
這一行人風塵仆仆地歸來,若未經梳洗便貿然入宮,多少是有些失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