斛斯莫題清剿了殘賊,到寝殿回禀軍情時,宇文盛已經睡着了。
宇文繹從屏風後轉出,聽聞宇文紹還是逃脫了,眸中幽幽地看不清神情。
“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”半晌,他輕輕吐出幾個字,負手走出了殿門。
漫天風雪,猶如穹廬,這一方窄窄的宮城,浩蕩的長安,盡皆籠罩其下。天昏地暗,日月無光,關中的冬天,還遠遠未曾離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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宇文盛睜開眼時,殿中彌散着淺淡的燭光。他料想天已經黑了,竟不知自己睡過了這許多時辰,腦海中還有些混沌。
他這一覺睡得安穩,縱然夢到了什麼,也無迹可尋。悠悠帷帳間燈影幢幢,隐隐隻見到朦胧人影,一時間不知道是真是幻。
生硬而冰冷的砥砺之聲入耳,他細細辨别了許久,仿佛是有人磨刀。
然而他旋即為這個想法感到可笑,這可是他的寝殿,怎麼會有人磨刀?
笑意尚未從唇角浮現,宇文盛便愣住了。
重帷飄散,眼前的身影愈加清晰,那是名女子,雖并不年輕,姿容卻仍是豔絕的。她款款走來,手中空無一物,然而發髻上步搖沉沉,寒光淩冽,刺人眼目。
他費力地張大了眼睛,扭頭緊盯着那人。
窗棂隐隐透進清灰的白光,這樣的雪夜之中,那自然不是月光,而是積雪泛起的寒光。
雪越下越大,簌簌地敲在窗上,連那人的腳步聲都掩沒了。
宇文盛張口想說話,喉嚨卻仿佛堵住了,隻發出嗬嗬異響。
那女子也不說話,默默站在他禦榻之前,面色平靜,目光沉沉。
“賀樓霜……”宇文盛的聲音已沙啞無比,一團怒氣堵在他胸口,卻無法抒發。他喘過一口氣,喝道:“賤人,你要做什麼!”
賀樓霜不答,隻是坐到了榻側,沉默了許久,緩緩對他道:“宇文紹沒死,他逃了,逃到不知哪裡去。陛下,你可高興了?”
宇文盛死死盯着她,神情亦看不出悲喜。
“隻是不知太子是否可以安眠啊……”賀樓霜歎道,“你這位太子殿下,性情太過軟弱,你留給他的江山,他撐不起。在未來的每一天,沒有了陛下的庇護,他将終日活在恐懼之中,與你那些野心勃勃的兒子纏鬥,也終有一日,會死在兄弟手中。”
宇文盛眸光閃動,似乎要辯駁,賀樓霜一笑:“當然了,至于你最愛的幼子,等待他的,唯有一死——是你親口賜死他的。”
宇文盛怒道:“你這個毒婦!”他試圖起身,身子卻動彈不得,眼睜睜看着對方紅唇輕啟,說出句句誅心之言。
“陛下,你可後悔,當初沒有立幼子?”
宇文盛默然。
賀樓霜打量他許久,道:“無論哪一個,都是一樣的下場。好在宇文繹在你的兒子裡,是最容易把控的。”
宇文盛似乎想到了什麼,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:“我早知道,賤人不可信!”
“陛下說這樣的話,難道不會内疚嗎?”賀樓霜嫌惡地微微皺眉,冷聲道,“你殺我父祖,滅我家國,難道連這一點小小的報複,都不肯接受嗎?”
宇文盛氣得渾身發抖,切齒道:“你有本事,就沖着我來!用這些陰謀詭計,算計我兒子算什麼!”
賀樓霜瞥他一眼,道:“三十年前,你在青牛佛寺弑君,是我無能,讓你活了太久。在你死後,你所創立的朝廷将土崩瓦解,再過三十年,再沒有人能記起。宇文盛,你算什麼?天王是一統北方的雄才霸主,而你,隻是蠅營狗苟的卑鄙小人。”
宇文盛瞪大了眼睛,胸中憋了一口氣,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。他恨不能将胸膛撕開抖落個幹淨,可四肢綿軟,仿佛不是他的一般。
“五石散是個好東西,我讓人在裡面加了一味紅鉛,滋味如何?”賀樓霜平靜地望着對方激憤難言的神情,淡淡道,“好好休息罷,陛下。”
厚重的錦被被掀起,覆蔽了重重燈影,令人窒息的黑暗籠罩下來,沉沉暗夜亦不見星光。
直到平明時分,寝殿中傳出一聲驚懼的哀嚎,旋即喪鐘鳴遍了整個長安城。
周主宇文盛殂,時年六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