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,東海徐宅。
沙沙春雨落在屋檐上,細若遊絲,浮起淡淡煙氣。水榭内依稀數人,正圍坐烹茶。銅爐冒出缱绻輕霧,混雜着池塘邊清涼水汽撲面而來。零星笑語落入漣漪,遊魚花枝輕輕擺動,迤逦起伏。
成之染懷胎數月,身子已有些重了,久坐便覺出困乏。今日是徐娴娘邀她賞花,春雨霏霏,園中景緻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細紗。從簾栊之間望去,缤紛花葉随細雨飄落,白牆青瓦,畫橋樓閣,别有一番趣味。
徐家主母鐘氏笑吟吟地與她閑聊,卻遲遲不見徐望朝身影,忍不住嘟囔了一句:“二郎怎麼還不來……”
随行的江萦扇聽到了,起身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
徐娴娘拉住她,道:“他在院子裡種樹呢,說好了一會兒就過來。”
“種樹?”成之染甚是好奇,這雨雖不大,卻難免沾濕衣衫。也不知徐望朝是怎麼想的。
“去年他院子裡那棵樹枯死了,想到阿兄愛吃梨,二郎特地從右仆射府上讨要了樹苗,這不才送到,他就耐不住要栽上了。”
“他倒是記挂着他阿兄,”鐘氏看了徐崇朝一眼,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,“不過也讓我想起,這些個蔬果性寒,狸奴沒幾個月就要生了,阿蠻可要小心些。如今這時節雖不似冬日寒涼,平日裡也馬虎不得。”
她細細叮囑徐崇朝,成之染在旁聽着,不由得一笑,卻見徐娴娘定定望着她,竟有些出神。
“三娘,在想什麼呢?”成之染笑道。
徐娴娘腼腆起來,看了看鐘氏,垂眸搖了搖頭,道:“你與阿兄在一起,我竟不知該羨慕誰了。”
成之染失笑,道:“你自有金玉良緣,旁人還羨慕不來。”
不久前領軍将軍謝祯病逝,陳郡謝氏失了頂梁柱,彌漫着揮之不去的陰雲。謝鸾與徐娴娘的婚事又推遲了數月,等待的日子最是漫長,徐娴娘也難免多愁善感。
成之染寬慰一番,又道:“莫說你等不及,我還想去喝杯喜酒呢。”
徐娴娘羞紅了臉,不肯說話了。
對于這一樁婚事,鐘氏自然是求之不得。徐家這許多兒女姻緣波折,好在如今大都有了可靠的歸宿。身為主母,她知道自己是該滿足的。
不過世間萬事難得十全十美,她遠在湘州的長女已許久不歸,來信中提起夫婿趙茲方,筆下也時常有幾分微詞。
被一紙調令遷往長沙的湘州刺史,近來似乎并不太如意。
柳林外忽而傳來幾聲呼喊,打斷了鐘氏的思緒。
衆人齊齊望去,隻見一襲月白衫子閃出樹叢。撐傘的老仆在後面急急跟着,少年郎從雨霧中踏步而來,細雨濕衣卻仿佛渾然不覺,人還未到,便遠遠喊道:“阿兄!阿嫂!”
徐望朝十六七歲,正是長個子的年紀,跑進水榭中,在衆人之間更顯得高大。伐蜀時苦熱的痕迹尚未退散,黝黑的皮膚襯得他眉眼分明,又多了三分憨直。
鐘氏瞥見他鞋底泥沙,唉喲了一聲,忍不住絮叨起來。
徐望朝摸了摸腦袋,對成之染道:“何仆射府上的梨子香甜,我記挂了好幾年,終于移來了一棵。待結了果子,先給阿嫂嘗嘗!”
成之染笑道:“桃三杏四梨五年,可有的等呢。”
“五年就五年,”徐望朝滿臉憧憬,道,“說不定這五年我做了大将軍,還能把果子賞賜給手下将士嘗嘗,到時候人人都要誇贊。”
徐崇朝被他逗笑了,道:“你如今便可到鎮國将軍門下,封你做甘棠大将軍。”
徐望朝磕絆片刻,問道:“為何是甘棠大将軍?”
徐崇朝笑而不語,看着他抓耳撓腮,似乎确實不明白。
“蔽芾甘棠,勿剪勿拜,召伯所說,”江萦扇耐心解釋,“這是《召南》裡的詩句。”
鐘氏讀書雖不多,也知道江萦扇讀過的書,徐望朝不該沒讀過。她瞪了徐望朝一眼:“在東府家學讀了幾年書,你是一點沒認真。”
徐望朝不敢說話了,半晌小心翼翼道:“讀書是另一回事……我騎馬很好,太尉還誇過我呢。”
“騎馬?”鐘氏道,“騎馬有什麼用?莫學你阿兄,馬背上哪容易取功名?”
她久經風霜,自然知曉沙場征戰之苦。長子已走上這條路,也算撐起了門戶,往下的弟妹,大可不必那麼辛苦的。
徐望朝不以為然,嘀咕道:“馬背下也不容易……”
不待鐘氏回答,他興沖沖地對成之染道:“我新種的梨樹苗,阿嫂快去看看罷!”
鐘氏瞪了他一眼:“雨天濕滑,瞎折騰什麼?”
“倒也無妨,”成之染笑着起身,道,“坐的乏了,也好走動走動。”
雨不知何時停了,天色還陰沉沉的。徐望朝從前帶路,拂過鮮妍濕潤的花枝新葉,雨後清甜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,院落間一片空靈澄澈。
徐望朝屋前苗圃邊上,偌大的樹坑裡栽了棵小苗,沾着新鮮的雨露,倒是生機勃勃的模樣。
吃上這樹的果子,果然要好些年頭。
成之染暗笑,徐望朝在旁比比劃劃,眸子裡亮晶晶的。
“這棵小樹難得有收成,”成之染打趣道,“若隻有一個果子,二郎願不願分我一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