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歲獨掌門戶,三十載謝氏家主。許多年之後,謝鸾回想起與太平長公主重逢的這一幕,心中亦不免許多感慨——那是他此後一生青雲之路的發端。
他隻身一人前來,身上也并未攜帶寸紙。數年前謀篇布局的平虜之策,早已深深刻畫在他的腦海中。
周主宇文盛去世的消息,尚未散布到民間。謝鸾雖不明就裡,聽聞成之染想見他,心中也多少有了些猜測。
鎮國軍府諸位上佐都齊聚堂中,不約而同地注視着這位久不在人前出現的高門貴子。
成之染上下打量他一番,開門見山道:“我意欲興兵北伐,謝郎可願相助?”
謝鸾平靜地望着她,反問道:“太平侯口中北伐,所指為何?”
成之染問道:“謝郎以為呢?”
“宇文,徒何,慕容,逐次擊破。”
成之染不動聲色。
宗寄羅見狀挑眉,問謝鸾:“宇文和慕容,自是我朝勁敵。至于徒何,不過是嶺北一群遊徙之徒,何必勞王師大動幹戈?”
“宗司馬此言差矣,”謝鸾解釋道,“倘若徒何氏不過爾爾,又豈會牽掣宇文氏相争數年,至今不能平定?若收複關中卻不能平定嶺北,徒何氏必為大患。”
成之染微微颔首,道:“如今暫且不論徒何氏,單就宇文氏而言,謝郎平虜之策中,可有計較?”
謝鸾道:“北伐關中絕非易事,隻怕鎮國軍府力有不逮。”
“這是自然,”成之染笑笑,“打這一場滅國之戰,務要用大魏舉國之力才行。除金陵和京門外,其餘州兵悉數征調去前線。”
謝鸾道:“倘若果真如此,大軍主力需分為兩路,各自經由泗水汴水北上入河,待收複洛陽,再溯河西上入關,攻打長安。”
“謝郎君此言差矣!”咨議參軍杜黍曾随父親杜延壽駐守淮北,聞言質疑道,“泗水汴水也好,大河也罷,都絕非坦途。謝郎君難道不知,泗水汴水與大河交彙之處,河口早已淤塞,多年不能通行,經由泗水汴水北上,不免要下大力氣疏浚這兩條河道,此乃其一。其二,北晉慕容氏隔河相望,大河南岸有不少地方為胡虜所擾,尤其是泗水和巨野澤一帶,倘若經由此地,王師與慕容氏必有一戰。我隻怕王師未到關中,銳氣便已消磨了。”
中兵參軍桓不為點頭稱是:“不如從壽陽出發,直取洛陽,再行西上。”
成之染不語,隻是看謝鸾如何應答。
謝鸾不慌不忙,道:“常言道,兵馬未動,糧草先行。此去關中萬裡,前路未蔔,糧草之事,最為慎重。王師遠征,需要攜帶大量糧草,唯有靠河道運送方能維持。否則,北伐的一切籌謀都隻是空話。若隻是精兵突襲,自可以壽陽為根據,但輸運大軍,離不開淮北水道。”
杜黍蹙眉沉默,半晌道:“就沒有别的辦法了?”
“别無他法。”謝鸾道。
成之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于是開口道:“這兩條水道各有難處,也未必都能疏通。倘若天佑大魏,最好是汴水故道石門水口暢達,這條路從彭城到洛陽最是便宜,也免了慕容氏的麻煩。”
謝鸾颔首道:“大軍主力于洛陽會師西上,兵臨潼關,荊雍二州出兵協助大軍,自當攻破潼關。梁益二州則需由秦嶺入關,與大軍東西夾擊長安。收複長安,宇文氏餘黨則不在話下。”
他所言謀劃,與成之染心中所想若合符契。她輕輕拊掌,起身道:“謝郎胸中有丘壑,我亦深以為然。不過茲事體大,将來朝議必有紛争。因此我還有一事請求郎君。”
謝鸾道:“将軍不必客氣。”
“至多三五日,謝郎也該聽到消息。到時候,請将平虜之策進呈禦前。”
謝鸾微微張大了眼睛。身為淮南長公主之子,上書給皇帝并非難事,隻是……他似乎沒想到這差事如此急迫。
然而謝鸾并未多問,微微躬身,算是答應下來。他細細一想,忽而皺起了眉頭,道:“春夏之交,河水充沛,行船便利。如今這時節,怕是來不及罷?”
成之染側首微笑:“誰說我要春夏出征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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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主宇文盛之死,如同古井漣漪,一圈又一圈沖蕩着朝野人心。衆人驚疑不定之時,成之染一紙出師表奏橫空出世,登時引起了軒然大波。
成肅安坐高堂,對朝中議論似乎充耳不聞。甯朔将軍沈星橋久在帳下,自然能看出府主波瀾不驚的外表下,隐約遊動着諸多複雜情緒。
成之染如今自立門戶,收到雍州消息後旋即上表建言,亦是鎮國将軍的職分。可她畢竟也是他的女兒,如此軍國大事卻不與老父商量,委實令成肅惱怒。
至于她所言北伐之策……
沈星橋暗自揣度,以成肅的抱負和謀略,大抵也是贊同的。
然而這隻是他的揣度。即使在東府,諸将佐也議論紛紛。收複關中固然是将士平生所願,可其中艱難,卻令人望而卻步。
當然,也不是沒有贊成的聲音。新任的軍府主簿蔡行之便是其中最為活躍的一個,聲稱若成肅挂帥,他願做前鋒。
自從溫四遲出任兖州刺史鎮守京門,成肅派軍府主簿桓不識前去輔佐,這位濟陽蔡氏出身的新貴旋即填補了他的空缺,在成肅身邊察言觀色,言語間很是殷勤。
然而東府遲遲不表态,朝中上下觀望了許久,亦生出許多心思。或明或暗,細流涓涓,如春雨潤物,絲絲袅袅萦繞在玉階之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