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理了理袖口,垂眸道:“當初是我去荊州勸他回金陵,如今也該是我再去相勸。”
何知己隻是望着她,手撚着須髯,陷入沉思。
成之染起身告别,臨行前忽而想起一事,輕笑道:“聽說郎君平日在府中,每逢用膳之時總要與門人賓客共餐,膳食也極為豪奢,這可是真的?”
問話之人雖是成之染,可那一瞬間,何知己仿佛看到了成肅的模樣。他一直都知道,從前的主君多疑猜忍,見不得旁人結黨營私。
何知己并不否認,花白的須發在日影之中明滅不定。
“我家原本貧賤,承蒙太尉拔擢,才有今日。可往日過慣了苦日子,如今已這把年紀,總想着盡力找補回來。朝野之中許是對何某頗有微詞,可何某問心無愧,分毫不曾有負于朝廷。”
果然是何知己,也唯有他,能讓成肅以身家性命相托付。
成之染粲然一笑:“何郎君,我信你。”
何知己被這笑容晃了眼,直到成之染離去多時,眼前仍浮蕩着對方了然又專注的神情。腦海中回想起成之染所言種種,他不由得長歎一聲,遙望着層層雲翳遮蔽的似火驕陽,心中亦紛亂不平。
成之染是如何規勸會稽王的,何知己并不知曉,而且此生都不曾知曉。然而才不過數日,累月不朝的會稽王突然出現在朝會,向天子慷慨陳詞,請求随前鋒出征,遠赴舊都洛陽修葺先祖山陵。
百年前中原大亂,舊都洛陽淪陷于胡虜之手。亂軍縱兵大掠,屠戮士民,發掘帝陵,焚毀宮廟,煌煌大都,毀于一旦。數十年前庾昌若北伐曾收複洛陽,可惜往複之間亦不能長久。而自承平三年宇文氏攻占洛陽,舊都再度蒙塵,至今已有十餘年。
天子念及往事,感傷不已,慨然應允會稽王的請求,并以此為契機大赦天下,敬告祖先。
滿朝文武稱頌天恩,成之染于衆人之間昂首,望見天子凝眉之間的顧慮和哀愁。這神情轉瞬即逝,朝臣對會稽王請纓之舉不無動容,會稽王将這些溢美之詞置于腦後,與人群之外的成之染遙遙一望。
成之染勾唇颔首。她将背負起前鋒重任,護衛會稽王收複洛陽,一切才剛剛開始。
聽聞大赦天下的消息,最為歡喜的便是徐崇朝。他二姊麗娘母子流放到嶺南,至今快要三年了,終于可以離開那瘴疠之地,回到金陵與家人團聚。
他派人到徐宅報喜,跟随那信使回來的,竟是徐望朝。
徐望朝滿心歡喜,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,他家中知道這喜訊,上上下下都一片歡騰。
不過徐望朝的歡喜也并非全然為此。
他拉着兄長的手臂,興奮道:“母親知道二姊能回來,很高興,我借機求她讓我随阿兄出征,她也答應了!”
徐崇朝有些意外:“此去關中路遠,往來少說要一年半載。你不在家中照看,作甚要出征?”
“阿兄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,”徐望朝反駁道,“光複故土,建功立業,阿兄去得,難道我就去不得?”
徐崇朝無言以對,先前徐望朝與他一道伐蜀,那時才剛滿十五歲,披堅執銳在馬上沖殺,竟是毫無膽怯和懼意。若假以時日,他這個二弟,定然能成為勇冠三軍的猛将。
二人交談間已走到後宅,乳母抱着小洛宛站在廊下,成之染捏了捏嬰兒的小臉,惹得小洛宛咯咯直笑。
徐望朝心頭一熱,湊上前去将嬰孩抱起,她那雙眼睛純淨無瑕,如黑曜石般,好奇地望着他,又咧嘴笑了起來。
徐望朝一邊哄着孩子,一邊将出征的打算告訴成之染。
成之染聞言一笑,道:“那二郎想去誰的麾下?”
徐望朝看了看徐崇朝,到底不想在兄長手下約束,支吾道:“還請阿嫂收留我。”
徐崇朝無奈,對他道:“大赦的旨意下來,二娘很快就能回家了。你這時候走,可就見不到二姊了。”
徐望朝猶豫了一番,道:“我想見二姊,可更想讓二姊見到一個有出息的阿弟。等到我将來得勝還朝,再見到二姊,那該有多好!”
他說着說着便笑了,亮閃閃的雙眸滿是希冀的光彩,讓人再也說不出勸阻的話。
成之染笑道:“你若是願意,就到我手下騎兵曹去罷。”
“我願意!”徐望朝一口答應,笑得愈加燦爛。
小洛宛在他懷裡玩得困乏,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了。成之染讓乳母将孩子抱走,就軍中諸事,細細叮囑了徐望朝一番。
徐望朝認真記下,臨了時問道:“這次去讨伐關中,聽說大郎君要留守東府。那三郎君呢?他可會留在金陵?”
成之染微微一笑:“這幾日我正要去拜會太尉,你與我一道,自然知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