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冬之際的寒風呼嘯而過,相連如鎖的壁壘森然矗立,砌築壘牆的青石嚴絲合縫,日影下泛着冷冽而尖銳的光澤,宛如巨龍蜿蜒,盤踞在洛水之側。
宗寄羅戰袍染血,手中長槍如遊龍翻飛,槍尖閃爍着寒芒,劃出一道道耀眼銀光。
破風之聲混入厮殺呐喊中,那聲息仿佛被洪水淹沒,然而宗寄羅卻聽得清晰,如同幼時在錦官城的深宅大院,父兄相伴,祖父宗達對她寵愛有加,不時在一旁指點一二。
長槍破空的獵獵風聲,總讓那時候的她新奇而激動。隻是随着流年跌宕,破空之聲與刀兵相撞,金鐵刺入血肉的沉悶聲響,漸次将陳年心緒掩埋。
這杆長槍在她的手上,才不算辱沒了宗氏威名。
諸軍齊齊攻入營壘,與敵兵展開殊死搏鬥。箭矢如雨,刀光劍影交織成一片,空氣中彌漫着濃厚的血腥與焦灼。
宗寄羅将面前敵兵挑翻,忽見一名敵将揮舞大刀,咆哮着沖來,企圖與她以力相搏。宗寄羅槍影一閃,那敵将攻勢瞬間被化解,随後槍尖輕點,赫然在對方盔甲上留下深深裂痕,震得他踉跄後退。
他再要上前,身子卻陡然一僵,被人踹倒了一旁。柳元寶持刀趕上,對上宗寄羅的目光,兩人尚不及開口,宗寄羅忽覺耳後風生,登時身形微側,長槍一揮,堪堪将來人槍尖挑到一旁。
她借勢反擊,長槍如電,與那人纏鬥起來。柳元寶趕忙上前助陣,将那人圍在垓心。兩人看出這敵将裝束非同一般,料定是敵軍有頭有臉的人物,不由得愈加謹慎。
那敵将早已負傷,相持間攻勢漸緩。他向宗寄羅揮出一槍,喝道:“女娃,你打不過我!”
宗寄羅橫眉怒目:“我乃鎮國司馬,不是什麼女娃!”
那敵将似是意外,亦自報家門:“甯朔将軍,斛律嵩。”
宗寄羅聞言,心知眼前這人是敵軍之首,不由得冷笑:“殺了你這個甯朔将軍,我來做!”
她越戰越勇,與柳元寶合力将對方逼入陣腳。元破寒發覺此處異狀,也派人來援。
斛律嵩揮舞長槍,試圖在陣前沖殺,然而他獨木難支,終究被宗寄羅一□□中胸口。
斛律嵩倒在血泊之中,望着空蕩蕩的遠天,眼中滿是不甘與遺憾。他掙紮着想要起身再戰,卻已力不從心。
咽氣之前,他咬牙切齒說了一番胡語。宗寄羅和柳元寶不解其意,元破寒皺了皺眉頭,道:“他說被奸人所誤,死不瞑目。”
說罷,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神情。
宗寄羅雖然奇怪,卻也沒多問,她伸手摘下斛律嵩的戰盔,方才發現這人竟已兩鬓斑白,心中一時踟蹰。
半晌,她将那戰盔一扔,“呸”了一聲:“胡狗,死不足惜!”
斛律嵩已死,敵軍兵敗如流水。諸軍占領了鈎鎖壘,派人請大軍西上。
消息傳到中軍,成之染長出了一口氣,道:“諸軍果不負我。”
說罷,她飛身上馬,向西一望,視線被層林阻隔,然而洛陽已無險阻了。
桓不識見她意态閑适,不由得問道:“節下為何如此笃定?”
成之染難得一笑:“誠如将軍所言,宇文縱理應集中兵力固守金墉城,等待援軍從關中而來。宇文縱派兵出擊鈎鎖壘,就已經輸了。”
桓不識還想追問,成之染卻施施然打馬而去。諸軍把守鈎鎖壘,有斥候來報,洛陽城派出一支人馬向東而行,不知何故,行至半路又匆忙撤回洛陽。
“這是去增援虎牢關,”成之染搖頭,“可惜我軍已捷足先登,宇文縱來得太遲了。”
諸軍在鈎鎖壘稍事休整,平明時分又拔營西進,溯洛水而上,逐漸接近洛陽城。
城外七裡遠,有橋名為“七裡橋”,此橋以巨石砌成,橫亘于渠水之上,橋拱高大,巍峨壯觀。
成之染在橋下駐馬良久,問裴子初道:“裴郎可來過此地?”
裴子初望着這石橋,眸中有微光閃爍:“昔日洛陽人送親友東行,經常到此橋話别。我年幼之時,父兄曾帶我來過。”
他指着高聳的橋梁,道:“我兄長那時年少,就赤膊站在橋邊,高高地跳下水來,與洛中少年比試凫水。這橋那麼高,我很擔心他,結果他還取笑我膽小。”
成之染聞言側首,裴子初素來少言寡語,如今提起少年事,竟濕了眼眶。
他的父兄因兵敗被執,客死長安,那個站在橋頭嘲笑他的少年,早已一去不複返。斯人已逝,物是人非,饒是他久經波折,也不免心緒難平。
成之染歎息一聲,翻身下馬,細細端詳這石橋,橋頭的銘文還依稀可讀。
桓不識大字不識一個,問道:“這寫了什麼?”
“此橋是太和三年冬開工,次年夏完工,每日用工七萬五千人,”成之染在心中默算,道,“至今已有一百三十餘年。”
桓不識驚訝不已:“我都不知太和是何時年号,節下怎算得如此清楚?”
沈星橋看了他一眼,道:“世祖定江南,一統天下,改元太和。天下承平三十年,衣冠南渡百餘年,如此便算得。”
桓不識頭一回感慨自己讀書少,正嗟歎之餘,成之染道:“彼時國勢正如日中天,方能征發百姓興建如此雄偉的巨橋。”
近世衰微,百年零落,隻餘風霜。舊日繁華,也隻能從這石橋縫隙,窺見一鱗半爪了。
日薄西山,成之染号令諸軍安營紮寨,此時距離洛陽城不過數裡。桓不識憂心忡忡,緊随着成之染追問如何攻城。
成之染正準備騎馬巡視營寨,見對方不依不饒,隻得苦笑道:“桓将軍,明日自然見分曉。”
說罷,她帶着軍府上佐打馬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