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朝着成之染走了幾步,眸中突然閃現出光亮:“當真有,你們聽——”
随着他戰靴鑿鑿踏在石階上,這一條坡道之間倏忽回蕩起蕭瑟争鳴的聲響,如同金戈鐵馬,隐隐動地而來。
衆人紛紛在擠到坡道上,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中,無數道铮铮異響交錯其間,恍然讓人如同身處于古戰場,在胡馬北風聒碎的依稀光影中匆匆一瞥。
“想來這陵寝中安葬的,定是位馬革裹屍的功臣戰将。”成之染一歎,又移步到那座傾頹的石碑前,以草莖為香燭,躬身拜了三拜。
徐望朝亦步亦趨,随她一道拜祭。
成之染不由得看他,道:“二郎何意?”
徐望朝微微紅了臉,道:“将來我也想要這麼大的封土。”
成之染一笑:“你這才幾歲,說這些還早着呢。”
然而她話雖如此,擡眸望着小丘上随風簌簌的棗樹,心中已無盡惘然:“落盡陵上棗,哀哀催人老。”
桓不識笑道:“節下可别說這話,讓我們這些老家夥臉往哪擱?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聽聞諸将佐閑言笑語,隻是靜靜地騎着馬,山川風物自眼前悠悠晃過,她已登上城北的高岡。
從此地向南俯瞰,洛陽城盡收眼底。舊都的蕭條裡坊宛若棋盤,齊整的街巷遍植槐樹,隻是如今這時節業已枯敗,平林漠漠,點綴着紅牆灰瓦的市井人家。
衆人縱馬回城,從城北金墉城下呼嘯而過,又經過城西承明門、阊阖門、西陽門,在西明門外止步。西明門外有高台平樂觀,前朝末年的昏君喜歡在此間閱兵耀武取樂,巍巍高台曆經百年風雨,早已不見了舊時台榭,唯有瓦礫殘柱間荒草連天,與曠野綿延不盡。
衆人在台上遠眺,望見城西一大片蜿蜒軍壘。
成之染眺望良久,問道:“那是何處?”
裴子初道:“胡人喚作破虜壘。”
成之染疑惑:“為何是胡人?”
“那軍壘有些年頭了,小時候聽我祖父說,當年南下的胡人逐鹿中原,曾經在那裡打過一場傾國之戰。兩下裡二十萬大軍混戰,戰線綿延十餘裡。經此一戰,得勝的那一支胡虜也乘勢一統北地。”
成之染思忖,這大概是北周賀樓氏之前的霸主。
裴子初颔首:“是顔士稚那時候的事。”
桓不識道:“此間征戰不休,若非雄才霸主英略,實難一統。”
成之染側首:“不試試,怎會知不能?”
衆人迤逦打馬南行,沈星橋與她并駕,道:“節下雖有遠慮,可胡虜勢衆,調兵遣将動辄數以萬計。王師固然強幹,到底落了下風。遷延之間,不能長久。”
“将軍所言甚是。單憑江南人馬,縱使能打下關中,也難以安穩立足。我乃仁義之師,招降納叛,懷柔遠人,方可自立。”
“節下光明磊落,可人心難測,終是禍端。”
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:“将軍,此話怎講?”
“那位颍川荀氏的塢主,聽聞我軍将西上,似乎并不想離開洛陽。”沈星橋微微放輕了聲音,目光望着眼前的平直官道,面容似有些冷峻。
荀敬德?
成之染眸光微動,未置可否。
沈星橋亦不多言,一行人來到城南,從正南的宣陽門入城。宣陽門向北,與宮城南門遙遙相對。這條宏闊的城中主路名為銅駝街,兩側安放了各種銅鑄獸像,朝廷官署林立于街旁,隻因在戰亂中廢棄多年,大都已傾頹蕭條。
洛陽的遺老遺少許多年不見王師,一早簇擁到道旁張望。一行人披堅執銳,百姓初時還有些惶遽,好奇打量的目光又夾雜着酸澀欣悅。待看清為首年輕将領的容顔,那目光旋即被震驚充斥。
衆人一路上走走停停,每每被成群結隊的百姓攔下,哀戚陳訴,群情浩蕩。成之染打馬欲行,近前忽而傳來響亮的童聲:“将軍不要走!”
成之染望去,隻見稚童騎在祖父肩上,朝她高喊道:“将軍不要再走了!若将軍走了,胡人又要回來了!”
成之染心中一窒,唇角牽起淺淡的漣漪:“大魏的将士既然來了,便不會離開。小郎君,你放心。”
那稚童被她閃灼的目光攫住心神,祖父教他說的話忘了個幹幹淨淨。他隻是呆呆地望着眼前閃閃發光的将軍,不曾見祖父早已熱淚盈眶。
成之染許多年以後回想,她少時許下許多諾言,飄搖塵世中早已灰飛煙滅,好在這一次,她并未食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