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陽宮城正殿名為太極殿,巍峨殿阙是前朝所修,殿前銅鐘是前朝所鑄,階下芸香是前朝所種。驕縱跋扈的河南王舊日裡安然享用這一切,北伐諸軍卻不能造次。
成之染到便殿解甲,等候多時的軍吏陸續呈報軍情。
此番宇文縱獻城投降,降将降卒連同被緝捕的胡人多達數千,統統關押在城中。洛陽城儲糧本就不豐裕,雖然成之染傳令四方郡縣轉輸糧草,旬日之間也頗有些吃緊,養着這幾千張吃飯的嘴,屬實不是個長久的主意。
桓不識勸道:“這些個胡虜,往日在城中作威作福,禍害百姓,我軍豈有好生供養的道理?不如通通殺幹淨,在城西建座骷髅台,好讓人見識我軍的威風!”
成之染微微蹙眉。
桓不識看出她心有不忍,扼腕道:“節下心腸也太軟!似胡虜這般兇惡劣種,淩虐我士民百姓之時,何嘗有慈悲心腸?當年我随彭城忠武公在江陵抗敵,關中來的土難氏,軍中以槍挑嬰兒為戲,不知殘害了多少嬰孩,造下了多少殺孽!如今倘若彭城忠武公尚在,絕不會姑息留情!”
他音聲振振,言辭間甚是憤慨。見成之染無動于衷,他目光在諸将佐之間一掃,一眼望見岑汝生,高聲道:“岑主簿!當年海寇勾結關中襲擾荊州,你也在,你倒是說說,是不是這個道理!”
岑汝生家在襄陽,毗鄰邊郡,更不堪胡人之擾。他思及英年早逝的成譽,當年江陵抗敵的情形更曆曆在目,心中亦不平,于是拱手對成之染道:“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桓将軍所言極是,望節下殺伐果斷,以免夜長夢多。”
成之染打量着他們,輕輕一歎,道:“王師吊民伐罪,不可濫開殺戒,更何況宇文縱獻城投降,兩國交兵,豈有殺降的道理?城中關押的這許多人,不隻有軍中将士,還有他們的妻兒老小,雖是胡人,将心比心,如何能下此狠手?”
衆人都不語,荀敬德觑着她神色,小心道:“節下宅心仁厚,可如今征伐亂世,不可以常理揣度。有節下鎮守此地,城中胡虜自然沒膽量造次,可節下志在西進,一旦離開洛陽,免不得人心浮動,生出禍端來。此事還望節下三思後行。”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冷不丁想起沈星橋的話,這位荀塢主所思所想,果然有幾分意思。她看向沈星橋,對方此時卻緘默不語,仿佛無心為這些胡虜争辯。
反倒是一旁元破寒,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。
“元郎君。”成之染喊了他一聲,元破寒起初失神,冷不丁回過神來,禁不住生出一絲赧然。
他微微低下眼眸,道:“一時失敬,節下莫怪罪。我隻是想起了當年廣固城的事。”
當初随同成肅北伐獨孤氏之人,諸将佐之中屈指可數。沈星橋也是其中之一,他側首看着元破寒,卻依舊閉口不言。
廣固城久攻不下,一夕城破,斬王公以下三千人,家口萬餘人抄沒為奴,舊城夷滅,另築新城。
諸将佐縱然未能親眼看到,彼時戰事之慘烈,也多所耳聞。元破寒此時提起此事,令衆人紛紛矚目。
然而他隻是垂眸良久,忽而仰頭望着成之染,道:“若他日攻破關中,也要如此嗎?”
成之染微微張大了眼睛。
數年間風雲如同朝夕流逝,廣固城中的泥濘血水被鐵蹄濺起,仿佛老鴉般驚叫着飛走,紛亂的落羽照亮了眼前之人的面容。她望着對方閃動的眸光,忽然覺得自己有時像極了成肅的模樣。
但她與她父親,終究是不同的。
好在桓不識諸人被元破寒這話問倒,正不知如何回答,也無暇窺見她眼底和心裡的細微裂痕。
堂中陷入了難言的沉默。
半晌,徐崇朝開口:“元郎所言,不無道理。王師北伐,前路尚遠,在洛陽做下殺降之舉,隻會激起更大的反抗和仇恨。将來到關中這一路,胡人定然會誓死抵抗,我軍的處境,會越發艱難。如今不該為圖一時之快,将胡人趕盡殺絕。”
桓不識恨鐵不成鋼,問道:“不殺這些人,要如何養活?”
“放了他們,遣送出城,”成之染淡淡道,“渡河北上也好,返回關中也罷,随他們去罷。”
桓不識怔愣許久,确信對方不是在開玩笑,登時跳了腳:“這是何道理!放了他們?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!哪怕是充作奴婢,也好過放了他們!”
成之染緩緩起身,道:“洛陽并非北伐的終點,将軍又豈能隻圖眼前一時之利?我軍對胡人寬貸,自可瓦解胡人的抵抗。攻城略地談何容易,攻心之計,方為上策。”
桓不識心有不甘,仍要開口時,瞥見白直隊主趙小五快步到成之染身旁,低聲說了些什麼。
他不耐煩道:“趙督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