燭光跳動,如同一隻隻璀璨的眼睛。有人悄無聲息地望着他,帝王的面容在長久注視中有些拘謹和局促。
殿中回蕩着他低沉的嗓音,紅袍的皮影小人高呼道:“殿下為天子之弟,受天子重托,不能休戚與共,卻要擁兵自重。九泉之下,以何等面目去見先帝!”
與它對陣的白袍小人仰翻在地,不是被對方挑落馬前,而是操縱它的那隻手頹然落下。
宇文繹擡頭,那目光好似在啼哭,又好似大笑。
“霜娘,為什麼!為什麼他們還不肯罷休?”
賀樓霜微微垂眸,道:“陛下,隻是太原王一人而已。龍生九子,豈能個個盡如人意?”
宇文繹枯笑兩聲:“洛陽已淪落敵手,河南王生死未蔔,朝廷之危,有如累卵。我是相信他,才讓他率軍阻擊南軍。他豈能背叛我?他怎敢背叛我!”
那紅袍小人也被狠狠扔到地上,彩繪的頭臉依舊朝着他,上揚的嘴唇仿佛流露出朦胧的譏笑。
“馮翊王已出關讨伐叛軍,旬日之内也該有消息回來。陛下若心中有氣,待太原王成擒之後,再當面問個究竟。”
宇文繹以手掩面,委頓不起。殿外依稀風雪撲打着窗棂,猶如啜泣,令他心内戚戚,空空的沒有着落。
一聲又一聲老鴉怪叫,自四面八方席卷而來,仿佛盤桓在柏梁台上,如同飄蕩在重重雪幕間的一縷幽魂。
冒雪而來的内侍連滾帶爬地闖進殿内,身上的落雪在燭光下融化,滴滴答答拖拉了一路。
宇文繹不滿地皺眉,正要出言喝斥,那内侍凄惶的聲音刺痛了他的耳膜。
“啟禀陛下!新平王謀反,率兵朝長安殺來了!”
上首許久沒動靜,那内侍徑自禀報一通,大着膽子擡起頭,卻見宇文繹癱坐在地,半晌都一動不動。
還是一旁賀樓霜開口:“陛下——”
“宇文纥……朕的好兄弟!”宇文繹喃喃,沉悶的窒息之感攀援上他的喉嚨,讓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顫抖,“他莫不是瘋魔了!徒何烏維在嶺北,他豈能離開安定城!”
“安定城屯兵數萬,來勢洶洶,不可小觑。朝中精兵良将都已随馮翊王出關,委實難以匹敵,”賀樓霜勸道,“如今之計,不如急令馮翊王回師勤王。”
宇文繹紅了眼眶:“那東線又該如何?”
“太原王遠在關外,新平王卻是腹心之疾。孰輕孰重,陛下自當明辨。”
宇文繹仍在猶豫。
賀樓霜又道:“馮翊王遠道奔襲,若有差池,則長安危殆。如今京師空虛,唯有衛将軍麾下可以一用。請陛下派衛将軍出城拒戰,務必将叛軍拖住,以待馮翊王大軍回援。”
宇文繹思前想後,終究别無他法,歎息道:“罷了,便依你所言。”
長夜未央,經冬的第一聲驚雷擊中了殿外的一株柏樹。天明之後宇文繹聽到這消息,胸口一陣針紮般的疼痛。
這也許是某種不詳的征兆。
乾甯十二年的元日,在一片人心惶惶之中降臨長安。
一年一度的正旦朝會,照例在未央宮前殿舉行。宇文繹為新的一年改元崇慶。
這是他的第一個年号,對于開始不久的帝王生涯而言,無疑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。
宇文繹把酒臨軒,群臣次第相賀。
右衛将軍賀樓察上前祝酒,極盡恭維之能事。
宇文繹垂眸不語,當聽到“天命昭灼”的字眼,不由得攥緊了酒盞。
賀樓察渾然不覺,依舊長篇大論地鋪陳着。他不僅是宇文繹東宮舊屬,更是平定宇文紹之亂的功臣,如今身居顯位,頗為自得,正滔滔不絕之時,殿中忽而暗淡了三分。
殿外人群中響起一陣騷動,驚慌如細浪席卷而來,宇文繹甚至不知道它的來由。然而天色一點點變暗,衆人才恍然。
竟然是日食。
宇文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一次天狗食日,算起來不過是一年多以前,他那垂垂老矣的父親驚悸大病,宛如被漸次侵蝕的日影,在一片荒蕪中走到此生盡頭。
而他正值壯年,本該是如日中天,可國勢傾頹,内憂外患,天垂異象,豈非哀憐?
叫嚷紛紛中,端坐的帝王潸然淚下。巍巍冕旒将他的面容隐沒,淚珠自頰邊滾落,打濕了前襟金絲繡線。
人生何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