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一枚卷曲龍形的玉玦。首尾皆龍頭,張口露齒,仿佛在雲雷之中遊曳。
玉質滑膩,入手寒涼。成之染摩挲着玉佩上那道缺口,面色也逐漸平靜下來。半晌道:“往來奔波,鞍馬勞頓,你下去好生歇息。”
葉吉祥提醒她道:“那位李郎君?”
成之染這才想起李驷容,問道:“他怎麼來了?”
“蕭長史說他不肯在後方碌碌無為,執意要請命從征,就讓我帶他前來。”葉吉祥心裡打鼓,見成之染并無異議,一顆心才落回肚子裡。說罷,他一拍腦門,不由得揚起了聲音:“金陵有件大事,蕭長史特地囑托我,務要原原本本地轉告女郎。”
成之染颔首。
葉吉祥笑道:“因克複洛陽,去年底天子降诏,以太尉為相國,封十郡為梁國公,備九錫之禮,位在諸侯王上。”
成之染陡然一驚,目光中并非葉吉祥所料想的欣喜,反而尋不到半分欣喜的影子。
相國也好,國公也罷,種種尊榮都比不上九錫殊禮,貴盛無匹。國朝自南渡以來,唯有一個庾慎終挾威自重,逼迫天子授九錫之禮,而後行篡逆之舉。
她父親,如何能到了這般境地!
見成之染面色有異,葉吉祥連忙解釋道:“可太尉堅辭不受,此事便不了了之了。”
成之染稍稍緩和了神色,道:“北伐未遂,功業未建,縱然天子垂恩,受之難免有愧。太尉做的是。”
葉吉祥不敢多言,呈上蕭群玉寫給她的信,便腳底抹油般退出殿外。
成之染靜坐良久,方才拆信來看,寥寥數紙,說的是加九錫之事,與葉吉祥所言并無二緻。隻是在信的末尾,蠅頭小楷筆鋒漸緩,執筆之人似有頗多思量。
落筆成文,唯有短短一句:“梁公之議,恐非上意,然亦不能詳。”
“好一個‘亦不能詳’……”成之染喃喃低語,凝神良久,忽而瞥見案頭玉玦,頓時眸光一暗。
她高聲喚軍士進門,召集諸将佐來此議事。衆人來時便望見她扶刀而立的身影,不知在堂首站了多久。
她雖未開口,眉間已陰雲密布,周身彌漫着低壓,讓衆人都不免驚訝。
徐崇朝瞥見案上的玉玦,不由得多看了兩眼,心中隐隐不安。
成之染猝然開口,問岑汝生道:“軍中還有多少糧草?”
岑汝生道:“可供三軍一月有餘。”
成之染颔首:“足夠了。”
桓不識詫異:“節下這是——”
“派人去石門告訴沈将軍,水口不必再挖,即刻率人馬返回洛陽。”
桓不識越發不解,勸道:“巨野故道雖已挖通,那條路畢竟兇險,石門水口仍不可偏廢。想必太尉也在等沈将軍的音信。”
“可我等不得,”成之染瞥他一眼,道,“傳令諸軍,整裝待發,十日後,合兵西進。”
衆人都大吃一驚,桓不識高呼:“使不得!前鋒要在洛陽城等候太尉大軍!”
“桓将軍!”成之染喝道,“宇文氏内外交困,不堪一擊,我軍将士萬餘人,已足以蕩平關中。停駐洛陽,本就是為了休整人馬,如今天時轉暖,正是用兵之際。太尉舟師浩繁,幾時能到洛陽?再等下去,隻會平白消磨了三軍鬥志。”
桓不識抗辯:“可那是太尉之命,節下豈能抗命不遵啊!”
“我是奉天子之命,持節都督前鋒諸軍。縱然天子有命,将在外有所不受,更何況太尉!”成之染音聲慷慨,說出來的話更讓人心驚。
桓不識怔然,半晌說不出一句話,反倒是元破寒揚聲贊同:“洛陽到潼關,不過五百裡,多少雙眼睛盯着洛陽的動靜。我軍在此地久留不出,隻怕讓敵軍看輕,倘若再派援軍來,更會置洛陽于險境。”
桓不識扼腕:“元中郎本是關中人,自然急着回故鄉,可節下總要為太尉考量!”
桓不為清咳了一聲,為成之染開解道:“既有會稽王車駕親臨,又有宗将軍率兵駐守,洛陽自不會有差。”
桓不識氣不打一處來。
成之染負手上前,唇角噙着一絲笑意,道:“将軍可曾想過,南軍入關,最險要之處不在關中,而在河上。太尉自巨野入河西上,舟師浩蕩,威名遠播,慕容氏才不敢輕舉妄動,也免了前鋒諸軍後顧之憂。倘或與太尉一同入關,千裡河防,哪個能挑起大梁?”
衆人琢磨過這個道理來,震驚于成之染口無遮攔,堂而皇之地拿太尉當作擋箭牌。若換作旁人,那是萬萬不敢的。
成之染了無歉意,見衆人不語,于是傳令到石門,讓沈星橋率軍回來。
桓不識眉頭緊鎖,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荀敬德見他愁眉苦臉,上前勸慰了一番,試探道:“将軍若不能安心,在下願與将軍一道留守洛陽。”
桓不識苦悶不已,瞥了他一眼,也不知有沒有把這話聽進去。
荀敬德暗中留意他那邊動靜。
過了沒幾日,派往石門的使者早早返回,随他同來的,還有沈星橋和數騎随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