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依舊維持着駐足仰首的姿态,天地間風流雲散,仿佛在此刻凝固。隔着整整十年歲月的時空,京門故裡的花蹊春日,霎時橫越關山萬裡撲面而來。
隐約霧氣從眼角浮起,她微微啟唇:“霜娘。”
賀樓霜一動不動地望着她,如同一尊矗立千年的雕像,風霜雨雪,冷暖悲歡,似乎并不曾在她容顔上勾畫痕迹。
然而那一雙深邃美目盛滿了蒼涼凄怆,隐約閃動的眸光,似是被眼前鐵甲森然的來客照亮。
十年太久,久到足以徹徹底底改變一個人。
心頭壅塞着千百般疑問,卻不能宣之于口。往事沾滿了灰泥和塵土,若驟然翻動,也難以平複如初。
成之染伫立良久,道:“你……怎會在此?”
這台殿地處宮禁,素屏銀鈎,砌玉龍墀,絕非尋常百姓所能踏足之地。
賀樓霜似是一笑:“我是宇文繹所封的女侍中啊。”
成之染定定地望着她,靜默的眸中仿佛有一絲迷茫一閃而過。
趙小五和葉吉祥的呼聲從身後響起,他們匆匆趕來,見到柏梁台上的陌生身影,一時也有些摸不着頭腦。
“請這位霜娘子回營。”成之染說道。
二人領命上前,客客氣氣地對賀樓霜道:“娘子,請。”
賀樓霜緩緩走下台階,路過成之染身旁時,耳邊忽而傳來略帶遲疑的聲音。
“這一回,你不會再走了罷?”
賀樓霜勾唇淺笑,并未回答。
成之染望着她遠去的背影,心頭竟有些蕭索。幾年來離情别緒,如今也不是細細思量的時候。大軍才進城不久,還有許多事等着她去做。
她命令一幢人馬屯駐在台殿,權将這高台當作登臨瞭望之所。長安城四面十二座城門,都安排重兵把守,城中要道和險塞亦晝夜巡防。
中軍設在未央宮便殿,岑汝生将尚書省收錄的百官名冊交給成之染。她略略翻看了一番,目光在武衛将軍賀樓察名字上停留一瞬,旋即道:“照此搜查緝捕,别放過漏網之魚。”
她特意招呼諸将上前,叮咛衆人要好生約束士卒,斷不可借此機會驚擾百姓,更不得在城中燒殺擄掠。
衆人各自領命而去,成之染還沒來得及歇口氣,城南守軍又傳訊過來,讓她不由得心頭一緊。
好在是捷報。
駐守虎蹋城的偏軍人馬擊敗了灞上敵兵,這一戰大獲全勝,俘獲甚衆。主将岑獲嘉送話,待明日規整了人馬,再入城與大軍會合。
日影西斜,未央宮城漸漸隐沒在餘晖之中。重樓飛檐,朱門殘柳,在晦暗天色下顯得格外蕭瑟而冷清。
案頭燭火明滅,照亮了輿圖上曲折勾連的城池。長安城已破,宇文繹被俘,然而城内仍并不安定,長安之外廣袤的關隴秦川,依舊如重重天幕間寥落的星子一般暗淡不明。
諸事紛雜,成之染與諸将佐商議到月上中天,衆人才漸漸散去。
岑汝生刻意留了下來,似乎有什麼話要說。
他看向成之染側旁的徐崇朝,遲疑了一瞬。
徐崇朝正要起身回避,岑汝生卻又喊住他,道:“賀樓娘子,徐郎君也認得罷?”
徐崇朝點了點頭。他今日見到賀樓霜,人群中匆匆一眼,那人的身影依稀與過往重疊。京門似一場舊夢,他回想起來,心中也郁郁難平,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。
岑汝生颔首,對成之染道:“節下要如何處置她?”
燭火發出輕微的哔剝聲響,靜室中顯得越發清晰。成之染良久不語,燭火在她眸中跳動,神情仿佛被重帷遮住。
“岑郎這是……要為她求情?”
岑汝生鄭重一拜:“賀樓娘子忠肝義膽,當年若不是她冒險到江陵傳信,彭城忠武公能否守住荊州尚未可知。縱然如今她在宇文氏宮中,說不定是有什麼隐情。”
成之染輕輕笑了笑,道:“你放心,我不會傷她。有些事,我還要問她。”
岑汝生似乎并不放心:“那麼,太尉呢?”
“太尉虧欠于我,不會與她為難。”
岑汝生雖不解其意,聽她如此允諾,倒也放下心來。
待他離去後,成之染幽幽一歎:“他家與賀樓氏,到底是有些瓜葛。”
徐崇朝略一思忖,道:“岑郎光明正大為霜娘子求情,所懷的,未必是私心。”
成之染垂首不語,半晌道:“私心與公心,有時未必能分明。”
————
雍州刺史岑獲嘉屯兵灞上,親率麾下數百騎人馬趕往長安。
成之染在霸城門城樓等候多時。秋陽自晴空傾瀉而下,密密叢叢的層林波浪般延展開去,一眼望不到盡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