諸軍大捷,長安克定,他心中不盡歡喜。
成之染陪他巡視城防,站在洛城門城樓,講起當日與宇文繹對陣情形。
成肅看起來心情不錯,她一并将賀樓霜撤走城中守軍之事說給他。
時隔多年再次聽聞這個熟悉的名字,舊日的風雲過往俱已灰飛煙滅,彼時的憤恨困窘,早已從心頭淡漠。隻是随之思及罪妾朱氏,以及因她而溘然長逝的發妻,他望着城外深林秋色,沉重地歎息一聲。
“終究,是我錯怪了她。”
成之染聞言,心頭的巨石落下。她早已不似當年一般困苦無依,自不會将霜娘去就交由她父親擺布,不過既然他心中芥蒂已消,于霜娘而言,何嘗不是件好事。
洛城門向西渭水之濱,先前曾是宇文繹屯兵之地,喚作祁連園。園内靜谧幽深,奇石怪木林立,還養着數百頭麋鹿。
麋鹿并不知人世已改,依舊頗為閑适地漫步其間。蕭瑟秋風中,隐隐有濕冷潮氣撲面而至,仿佛從幽冥地底傳送而來的聲息。
随行衆人認得園門的牌匾,卻不知這園子來曆,紛紛猜測間,盧昆鵲略一沉吟,道:“這園子并非宇文氏所建,而是出自賀樓氏之手。”
成肅稍有些意外,細細追問他個中情形。
盧昆鵲畢竟曾在賀樓骞朝中為官數年,追思過往,感慨不已。
他所目睹的賀樓天王叱咤風雲,并非江南士民口口相傳的那般兇神惡煞。那人從父兄手中接過一個割據一方的小邦,苦心經營數十年,将東起遼東、西到涼州、南兼巴蜀的萬裡之地收入囊中。
倘若後來的一切如其所願,那人将成為一統天下的一代雄主。
盧昆鵲已經年過花甲,比成肅還要年長幾歲,往事如煙,心中更無所牽絆。縱然眼前這位是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尉,他也仍要為舊主辯白一二。
“賀樓天王何止是要做一統天下的雄主,他更希望能成為寬大仁慈的聖人天子,”盧昆鵲喟然歎息,指着園中草木道,“‘非必絲與竹,山水有清音。’我丈人元武侯曾說,賀樓天王素來仰慕江左風流,期待有一日能與南朝名士同席清談,探玄理微。他也畢生緻力于用帝王盛德感化君子,可惜臣服于他的那些人,都并非他所希冀的君子。”
成之染聞言唏噓,也不知一朝跌落聖壇,被昔日臣服之人缢死在青牛佛寺時,賀樓骞心中可曾有悔?
秋風蕭蕭,舒芳振條。成肅不知想到了什麼,緘默許久,搖頭歎息。
他思慮沉沉,周遭的氣氛也随之一變。元破寒猜測他是被盧昆鵲的話擾動心緒,不由得焦急地看向盧昆鵲。
盧昆鵲卻仿佛渾然不覺,依舊不急不徐地帶成肅在園中遊覽。
園中的麋鹿仿佛不怕人,輕巧地在周遭跳來跳去,有一隻膽子大的,悄悄湊上前拱了拱成襄遠的衣角。
成之染原本凝神,看見這一幕,不由得失笑。原來這小獸也親近美人。
成襄遠輕輕撥弄着小鹿的耳朵,它擺了擺腦袋,靠得他更近。
“阿姊,它會咬人嗎?”成之染聽到他問道。
那小鹿被如此猜忌,卻渾然不覺,成之染上前摸了摸它的腦袋,道:“你不招惹它,它豈會傷你?”
清澈如水的鹿眼倒映出她的身影,成之染不經意間望進去,一時間失神。一路上她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那眸中倒影,仿佛絲絲心緒都被通通抽離了。
回到未央宮,軍中送來了意外之喜。
轉戰河曲之地的河東豪強薛會甯,抓到了試圖投奔晉主的宇文氏衛将軍屠各段師和并州刺史李壽宜,派人将一行人馬百餘人押送到長安,交由成肅來處置。
成之染與這二人纏鬥日久,卻從未有機會見面。如今昔日勁敵被五花大綁按壓在地,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。
屠各段師雖憤恨難平,可人在檐下隻能低頭,厚着臉皮向成肅求饒。
李壽宜畢竟是高門望族,拉不下臉面,饒是聞訊趕來的族兄李驷容頻頻使眼色,他也隻是冷着一張臉,聽由屠各段師低聲下氣地求饒。
“這件事求我可不成,”成肅似乎笑了笑,對成之染道,“你以為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