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影西沉,華燈初上。濃重如墨的天幕依稀亮起星子,如同一隻隻晦暗不明的眼睛,未央宮燈火輝煌,在這一道道注視下顯得惚恍而漫蕩。
北伐諸将佐齊聚殿中開宴慶功,杯觥交錯,談笑風生。被俘的宇文氏宮廷樂團,也為遠道而來的新主奏響了雅樂之聲。
然而這一片歡慶之中,卻也不乏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。
成之染與成肅同坐上首,目光緩緩掠過每一名将佐的面容,在座的他們立下了蕩平胡虜的大功,風光凱旋後大可以封妻蔭子,永世揚名。
可這一路而來的諸多血戰,更有數以千計的兵士戰死沙場,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金陵城,一家老小所能得見的,也唯有僵冷腐敗的屍體。
耳畔傳來雄奇瑰麗的宛轉樂聲,與她過往在金陵所聽的大不相同。長安久經喪亂,在胡人手中幾度易主,所謂的宮廷雅樂,雜揉了胡人的樂舞聲息,早已改易了國朝舊調。
曲調雖别緻動人,卻終究不是中原雅樂正聲。華夷一統,四海升平,正是諸軍抛家棄子萬裡遠行的使命所在。
縱然有一天馬革裹屍,這一切,都是值得的。
酒過三巡,諸将佐奉觞拜頌已畢,成之染緩緩站起,從案上提起銀壺,為自己滿斟一杯。
霎時間,殿内你來我往的喧嚣逐漸平息,衆人的目光齊齊聚在她身上,成肅也不由得注目,眸中帶着兩三分探究之意。
“諸位将軍,今日我等共聚于此,為的是慶賀我朝舉兵擊滅宇文胡虜,時隔百年又光複長安。這百年以來無人能及的戰果,更是我軍至高無上的榮耀。”成之染的嗓音似乎因微醺而高亢,清晰地回蕩在殿中每一個角落,低回的樂聲悄無聲息地停下了。
她舉起了酒盞,接着道:“可此行山河萬裡,遠道而來幾多艱辛,若不是諸軍将士沙場死戰,如何能有今日?這第一杯酒,敬一路而來戰死沙場的同袍弟兄,在天之靈,無所愧怍。”
說罷,她一飲而盡,旋即又滿斟一杯。
成肅不由得看了她一眼。
“宇文氏雖已覆滅,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,而關隴遼闊,夷夏雜處,将秦川之地盡數收回,也并非易事。第二杯,敬如今奔襲在外的梁雍二州将士,惟願張梁州、裴太守和元氏諸郎君馬到成功。”
座中岑獲嘉和盧昆鵲慨然相望,亦舉杯遙遙一敬。
成之染又倒滿第三杯,朝成肅笑了笑,道:“自璧田至于洛陽,慕容氏隔河南望,賊心不改,多所觊觎。後方諸将士駐守沿河重鎮,使北岸慕容氏無懈可擊,這一杯,務要敬他們。”
三杯醇酒落肚,成之染眸中醉意反而清明了幾分。
成肅生怕她飲酒過量,撚須大笑,招招手讓她入座,道:“你這三杯酒,已然将我心中所想勸盡,讓我還有什麼話可說!”
成之染笑道:“情動于中而形于言,言之不足,故嗟歎之,嗟歎之不足,故詠歌之,詠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。(1)”
成肅不讀書,磕磕絆絆聽明白她的意思,不由得朝衆人笑道:“好一個鎮國大将軍,竟敢指使老父了。我這把年紀,可折騰不起!”
衆人都哄堂大笑。
一旁成襄遠強忍着笑意,道:“我願為阿父代勞!”
成肅眉頭挑了挑,欣慰地點了點頭。
座中躍起一個纖秀的身影,成襄遠拔劍出鞘,劍光如龍,一柄秋水長劍仿佛與身形融為一體。
劍尖與地面輕觸,發出清脆而悠長的劍鳴。悠揚的樂聲不知何時又重新響起,歌吹縱橫,恍然如車馬相交錯。
劍尖在半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,皎若太陽升朝霞,灼若芙蕖出渌波。步履翩翩的少年随歌吹舞動,時而迅猛如虎,時而靈動如燕,長劍翻飛,似是在摹繪戰場上的刀光劍影。
他的身影在燈火映照下流光溢彩,一時間攝住衆人心魂。越發耀眼的劍光,奔放如滔滔江水,激昂如喧喧鼙鼓,仿佛向天地昭告勝果,又仿佛傾訴沙場悲壯。
遼闊蒼茫的山川,雄奇壯麗的關隘,軍旅征戰,兒女衷腸,統統收束于一道劍光。
當他的劍尖輕輕點地,慷慨樂聲也落下最後一拍。成襄遠持劍在手,朝衆人一拜,殿中登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。
成之染久久回神,眸中已有了濕意。果然是她的麒麟最懂得撫慰人心,少年人朝氣蓬勃,他才是真正的初升之日。縱然前路依然有諸多險阻,朝廷代代仍後繼有人,再沒有什麼能阻擋她的步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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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安城上下軍民要務,成之染俱已安排妥帖,成肅坐鎮未央宮,她事無巨細地禀報一番,成肅點點頭,并沒有什麼異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