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甯十三年秋七月,長安,大雷雨,有黃光竟天,照地狀如金。
成襄遠在未央宮前殿,但見绮窗外有如鞭影參差,铮铮然似是虎嘯龍吟,和衣擁被,徹夜未眠。
天剛蒙蒙亮,驟雨初歇。徐望朝在殿外叩門。
成襄遠回過神來,想起今日要到宮署拜會岑獲嘉。磨磨蹭蹭了許久,才滿面倦容地出現在門口。
徐望朝吃了一驚,問道:“昨夜沒睡好?”
成襄遠不好意思說自己害怕打雷,含糊着應了一聲。
徐望朝琢磨過來,無奈道:“叱盧将軍親率三千兵馬戍守未央宮,我也一直在殿外夜值。若有什麼事,喊我們一聲便是了。”
成襄遠似是心緒低落,徐望朝鮮少見他這般神情,心中便有些打鼓。
一路行進到宮署前,成襄遠終于開口,聲音悶悶的:“我心裡不安。”
徐望朝猜他還從夜裡雷暴中驚魂未定,好生安撫了一陣,對方才漸漸收斂了憂思。
可是一見到岑獲嘉,成襄遠那些不自在都被面前的老者看得門清。
岑獲嘉猜出了三分,暗笑這少年仍舊是稚子心性,遠離故國,獨守宮城,說不定還有些想家了。
他身為秦州刺史,督統宇文氏舊地諸郡縣之事,首當其中便是招懷流民。對于十餘年雍州刺史而言,秦州軍民庶務雖駁雜,多加用心倒也能得心應手。
隻是他年紀大了,很多事力不從心。好在成襄遠聰明好學,許多事一點就通,數月來替他謀劃打理,讓他不由得刮目相看。
成襄遠眼下固然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,可他背後的東府正如日中天,他的父親已封為國公。不消有許多時日,這少年亦是朝堂之上難以忽視的璀璨新星。
與岑獲嘉議政,漸次沖散了腦海中關于昨夜雷雨的震怖。成襄遠聽聞對方通曉天文,好奇道:“昨夜那雷暴駭人,可有什麼說法?”
徐望朝笑道:“豈止是雷暴,三郎不曾出門看,下半夜金光竟天,委實是壯觀。”
岑獲嘉略一沉吟,道:“天象所示,必有所應,非人力所能及。老朽愚陋,怎好在諸君面前胡言。”
成襄遠默默地想,不論如何,但願他阿姊一切順利。
他這樣想着,當日便收到琪樹城送來的消息。
成之染從琪樹城發兵北上,向統萬城進發了。
信使奉命到長安傳令,她此去山河曠遠,前路難辨,歸期不定,秦州諸事,均由刺史統轄。務要嚴守泾水一帶,防止徒何氏圍魏救趙突襲長安。倘若有不決之事,則請示朝廷。
成襄遠怔然,他的阿姊,就這樣走了。與琪樹城相隔的數百裡已讓他有如天塹,更何況一去千裡,在徒何氏老巢與對方搏鬥。
他心中空蕩蕩的,喃喃道:“也不知何日能回來……”
岑獲嘉不語,他也沒有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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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統領大軍,浩浩蕩蕩從琪樹城開拔北上。綿延山嶺縱橫數百裡,蜿蜒山路輾轉于其間。
這條路原本是徒何烏維為南下之便修築的,芟平山谷,開通此道,如今反而被北上人馬派上了用場。
諸軍步騎并進,高寂之率數千甲騎為前鋒,桓不為率數千步兵為後繼,裴子初率數千步兵護送攻具,柳元寶則率領千餘名精騎為斥候。
山道上荒無人煙,城邑零落,民戶稀疏。沿途幾座重鎮見大軍前來,或憑險作守,或望風款附,或棄城而逃,成之染率兵攻城略地,一路行進到白玉山南的因城,已到了白露時節。
涼風時至,鴻雁南飛,崇山峻嶺越發陡峭,四境也越發荒寒。
成之染喚來因城的耆老一問,前方越過白玉山,往統萬城去,還有數百裡之遙。照這樣再走下去,少說還要走大半個月。
天時轉冷,秋風蕭瑟,成之染在城頭打了個冷顫,望着遠處綿延不盡的山嶺,不由得發愁。
大軍以重車載送糧草辎重,在山間行進實在緩慢。她召集諸将佐合計,決心先行率數千輕騎北上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打統萬城。
杜黍道:“往日去統萬城,節下也看到了,那城池異常堅固,絕非一朝一夕所能攻破。騎兵不善于攻城,倘若到時候戰事拖延,我軍連糧草都沒有,孤軍深入,如何了得!”
高寂之颔首:“我軍步卒遠多于甲騎,攻城亦不能沒有攻具,還是一并北進為上。
成之染搖了搖頭,道:“杜參軍有件事說的沒錯,統萬城确是金城湯池。倘若徒何烏維嬰城固守,我步騎大軍在城外進退維谷,一旦糧草耗盡,又該如何是好?”
杜黍有些摸不着頭腦,問道:“節下這又是何意?難道騎兵便可以攻城不成?”
“攻城是最下策,不到萬不得已,不必如此,”成之染看了他一眼,道,“我率領輕騎直抵統萬城,徒何烏維見我軍勢單力薄,或許并不會放在心上。隻要能誘他出城迎戰,我自有把握将他擒獲。”
諸将佐沉思不語。
徐崇朝問道:“這數千騎兵,糧草又如何解決?”
“隻攜帶七日軍糧,如若不足,就在統萬城四周就地取糧。”
宗寄羅聞言,遲疑道:“當真行得通?”
成之染道:“留少許人馬駐守因城,其餘步卒辎重循路北上,待臨近統萬,再合兵殲敵。”
諸将佐面有憂色,唯獨岑汝生颔首不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