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會甯連夜征發蒲坂一帶的民船,送彭鴉兒和董和均兵馬渡河。衆人馬不停蹄地趕往潼關,抵達渭北時,卻又被渭水隔斷。
胡騎在南岸遊蕩,與大軍隔水相望,戒備森嚴。
董和均雖曾在河上突襲慕容胡騎,見狀也止不住心裡打鼓,與彭鴉兒商議一番,兩人決計先去馮翊郡與守軍會合。
馮翊郡兵馬先前大都随太守盧昆鵲前往長安,留在此地守城的不多。
彭鴉兒算了算守軍離開的時日,不由得心驚,長安已被圍數十日,關外竟從未收到任何音訊。
他問起董和均,見對方面無血色,頓時來了氣:“董将軍!你是癡了還是聾了,關中這許多變故,你怎會不知?”
董和均無言以對,悔恨難當。
待在馮翊郡也不是辦法,彭鴉兒止不住頓足歎氣,如今這局勢,唯有解了長安之圍,才是根除了問題的症結所在。
他率領大軍星夜兼程,疾行趕往長安。越接近長安,路上遇到的胡騎越多。他們都結伴而行,一股股分散到鄉野搶奪糧食和草料,彭鴉兒幾番與對方交手,敵騎絲毫不戀戰,見勢不妙就縱馬逃走,如此磕磕絆絆到了稷原城。
北地太守宗凜駐守此地,見彭鴉兒和董和均到來,一時間喜憂參半。他率軍從北地郡馳援長安,因衆寡不敵,被屈脫末大軍逼退,隻得暫且屯駐在稷原城。
屈脫末數次派兵前來攻城,宗凜嬰城固守,勉強保住了這一方城邑。如今這幾路人馬會合,也有數千人之衆,諸将稍稍有了些底氣。
然而宗凜仍愁眉不展,稷原城幾度被圍,城中糧草已所剩無幾。隆冬時節,四境荒蕪,他到哪裡去找尋糧草,養活這數千人馬?
彭鴉兒知道他難處,急着去長安解圍,也無心在此久留。
城中派出斥候去長安探看,敵軍在渭橋也重兵把守。
衆人合議如何攻打渭橋,一籌莫展之際,卻聞長安方向又有敵兵來襲。
彭鴉兒懊惱不已,想來是途中擊潰的敵騎洩露了大軍行蹤。
兵來将擋,水來土掩,他也隻能如此了。
此番前來攻打稷原城的敵騎,比前幾次壯大了許多。宗凜不敢掉以輕心,決計仍嬰城固守。
彭鴉兒隐隐不安,道:“太守不出戰,平白消磨了銳氣。”
宗凜苦笑不已,他早就消磨得沒了脾氣,也不差這一回。
彭鴉兒話雖如此,自忖也沒有迎敵取勝的把握,困守孤城之中,心中不盡蕭索。
軍糧已經見了底,軍中上下的飯食逐日縮減,董和均每每登城,見城外鐵甲如同寒霜,胡騎在城下叫罵挑釁,聒噪得如同老鴉。
守軍都已經麻木,忍饑挨餓,頂着寒風,隻盼望敵騎像前幾次一樣,讨個沒趣也就撤兵了。
宗凜也是這樣想的,然而這一次,他失算了。
直到多年以後,他仍舊記得乾甯十三年的冬天,一個灰蒙蒙的日子,初升的日頭隐沒在重雲之中,蒼茫天地間風聲慘淡,敵兵如潮水一般翻滾跌宕,猛烈地拍擊着小小的稷原城。
全副武裝的甲騎下馬步戰,用鈎梯鈎着城壁,援引而上,發瘋般湧向城頭,一張張猙獰可怖的面孔,明暗交疊,參差互見,仿佛無窮無盡般。
平野上疾風呼嘯,城頭燒起了熊熊大火。彭鴉兒身着明光甲,站在城牆上射盡了最後一枝箭,與爬上城頭的敵兵短兵相接。染血的旗幟在風中飄舞,如同一個殘破不堪的夢境。
他從城頭被逼退到城中,每一步都沾滿了鮮血,眼見得身邊兵士一個個倒下,憤怒的獨眼早已一片猩紅。
他是成肅手下勇冠三軍的猛将,然而餓虎還怕群狼,自旦至暮,終日鏖戰,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。
董和均從城頭退下,與彭鴉兒一道退守将軍府,敵兵仍源源不斷地湧入城中。
彭鴉兒身負重傷,持刀的手臂血流不止。他自知不免,對董和均道:“今日之事,難以周全。董郎若身死關中,讓令尊何以為心!我在此吸引敵兵,你速速出城去罷!”
董和均聞言大恸,他與彭鴉兒一般年紀,生長在父親羽翼之下,平生何曾有如此狼狽落魄的時候?
“自古皆有死,我如何能置将軍于不顧!”他眼眶一紅,淚水登時滾落下來。
“董郎,哭什麼!”彭鴉兒喝道,“你務要活着出去,來日告訴梁公和鎮國,彭鴉兒死得其所。”
董和均聞言,強忍住眼淚,咬牙道:“将軍不必多言,我有何顔面再見梁公!”
他擦淨手掌上粘膩的血水,望着從院中破門而入的敵兵,用力舉起了長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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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數日前敵兵異動,從長安城外調走了大批人馬,成襄遠一直惴惴不安。
他想到一種可能,不由得抓緊了徐望朝的手臂,眼神中說不清究竟是期盼還是憂慮。
“會不會……是關外援軍到了?”成襄遠聲音止不住顫抖,老鴉從殿外呼啦啦飛過,留下一串串哀鳴。
徐望朝對上他的目光,瞬間明白了他心中所想。有援軍到來固然是好事,可屈脫末調走了少說有上萬人馬,遠道而來的援軍,可否與對方匹敵?
成襄遠以同樣複雜的目光望向沈星橋,沈星橋緩緩側首,避開了他的眼睛。
這是壓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賭注,他仿佛攥緊了手中的銅砣,可展開掌心,目光所及又空無一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