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連夜召集諸軍,快馬加鞭趕往長安城。渭水寒波在風中嗚咽,廣袤無垠的川原之間,不知從何方而來的哀号,此起彼伏,綿延不絕,為一片煌煌死寂蒙上厚重的黑紗。
暗夜中星星點點,微弱的火把閃動,勾勒出模糊成群的身影,緩緩與大軍接近。
竟是流民相屬于道,扶老攜幼,哭聲滿野。
成之染縱馬上前,人群紛紛避讓道旁。她問道:“你們從哪裡來的?”
百姓見她帶刀跨馬,是個軍将的打扮,都戰栗不敢言。唯獨為首的老翁大着膽子道:“我等從長安逃出來。”
“長安?”成之染心口一緊,“長安如何了?”
老翁哽咽道:“前日城破,胡虜燒殺搶掠,活不下去了!”
諸将佐聞言都大吃一驚。成之染僵立半晌,一顆心宛如墜入冰河之中。
遙遠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眸中,化作極深沉的一點,如同鋒銳無比的針芒,刺得她眼中酸澀,幾欲堕淚。
“守城的魏将,可還在城中?”
老翁聽到對方顫聲發問,心中也越發悲切,道:“我出城之時,城裡還沒打完呢。”
成之染心中燃起了一線希望,她對百姓道:“不必再走了,我軍已回來,斷不會讓長安落入敵手。”
老翁遲疑道:“你是……”
獵獵旌旗從眼前閃過,他依稀辨認出旗上大書的“成”字,不由得驚呼出聲。
浩蕩鐵騎激起了黃埃漫天,枯草飄蓬荊棘裡,老翁抱緊了懷中的小孫,喃喃道:“是鎮國大将軍回來了……”
成之染縱馬疾馳,冷風撲面如刀鋒,呼嘯聲吞噬了天地間一切聲息。雪裡紅是馳騁千裡的良骥,此刻她隻覺得太慢,再快些,再快些,鐵蹄迸濺起殘雪污泥,從空曠鹹陽橋上匆匆馳過,長安城緩緩出現在眼簾。
凄涼的火光映紅了天幕,戰馬放緩了步伐,她聞到冷冽寒風中異木焚燒的香氣。
濃烈的香氣充溢胸口,肆意滲透到血肉裡,令人目眩神迷,又肝腸寸斷。
是柏梁台#獨特的氣息。
成之染率軍潛行到長安城西側直城門下。隔着高聳的城牆,未央宮上空被熊熊大火吞沒,怒吼的烈焰随風恣肆,混雜着紛亂的驚呼人語,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爆裂開來。
許是近旁未央宮起火的緣故,直城門守備空虛。成之染派數十名矯健軍士飛鈎攀援,小心翼翼地爬到城頭上,沒有費多大功夫,順利打開了城門。
甲騎悄悄沖入長安城,直抵宮門北阙。城樓上三三兩兩的敵兵,還在探頭觀望柏梁台的動靜,身側卻一道風聲,陡然撲上來許多人,喉嚨裡一涼,尚未出口的話斷在此處,委頓倒地。
成之染留了一軍人馬把守北阙,并分兵占領各處宮門。城牆上守兵這才發覺不對勁,大呼道:“什麼人?”
魏軍将士聽不懂胡語,也無暇跟對方啰嗦,持刀上前将敵兵格殺。逃脫不跌的敵兵慌亂間爬上牆垛,腳下一滑,尖叫着從城頭墜落。
這呼喊飄散在紛亂的風中,絲毫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。
柏梁台大火撲了半宿也不滅,火趁風威,風助火勢,肆無忌憚地向四周蔓延。屈脫末召集了許多部衆前來撲救,勉強壓住了火勢滋長的勁頭,奔波得灰頭土臉,心中也一片灰敗。
他害死了成肅的兒子,那位威震南國的赫赫權臣,會怎麼跟他算賬?
屈脫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,下半夜的風格外徹骨,他罵罵咧咧地回前殿歇息去了。外間的人群仍喧嚣不已,吵得他難以安眠,好不容易沉沉地生出了睡意,殿中突然響起匆匆腳步聲。
屈脫末怒從心頭起,尚不及開口,闖進殿中的部下驚慌道:“大王,南蠻夜襲,已入未央宮!”
屈脫末大驚:“白天不是都逃了嗎?怎麼又回來了?”
他趕忙披挂上馬,出外一看,登時僵住了。
成群結隊的戰馬在遠處發出嘶鳴,此起彼伏的嘶喊一陣陣傳來,覆雪的大地也為之震顫不已。
長安城守軍大都是步卒,他是認得的,可眼前這支殺入未央宮的人馬,卻是全副武裝的甲騎,鐵甲森然,冷若寒霜。
部衆慌亂中結陣迎敵,被成群結隊的鐵蹄威逼,如同血池地獄一般搏鬥格殺,高下之間已落了頹勢,更沒有幾分抵抗的心思,一時間潰不成軍。
屈脫末大吼一聲,縱馬驅策部衆拼死向前,試圖阻擋對方往來沖殺的步伐。轟鳴的馬蹄聲,胡人的慘叫聲,魏軍的喊殺聲,彙成涓涓細流的血河被踩踏而過。
成之染在人群之中一眼望見為首的将領,心口傳來一陣近乎撕裂的慘痛。那人也隔着浩蕩的殺伐之氣,猝然對上了她的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