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并不認得對方,可從心底傳來的濃稠恨意,卻如同焚天大火,瞬間将她的整顆心吞噬。
屈脫末隻是一愣神的工夫,那銀槊白馬的将軍已向他沖殺過來。他唾罵一聲,拍馬迎敵,才剛一交手,便覺出吃勁。
那一雙黑眸凜冽,充斥着幾乎滿溢的殺意,長槊翻飛,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氣,每一擊都要置他于死地。
屈脫末打得憋屈,反手将長槊蕩開,喝道:“小南蠻,你知我是誰,敢如此無禮!”
成之染不答,反問道:“城中的魏将,人在何處?”
屈脫末拽了拽缰繩,陰陽怪氣道:“我見的魏将多了,有個姓彭的龍骧将軍,在城外骷髅台裡,有個姓裴的太守,可能爛在宮外了。還有許多人,我都不記得名字,你找哪一個?”
裴善淵……裴善淵也死了嗎?姓彭的龍骧将軍,除了彭鴉兒還能有誰?怎麼會?他豈會死在這種人手下!
成之染聞言大恸,心口的迸裂有如實質,急火攻心之時,手中的長槊也拿不穩了。
屈脫末瞅準時機,槍尖直送她心窩。成之染閃身避開,趁勢掄圓了臂膀,以一個極其刁鑽的姿勢揮槊一擊,屈脫末騰挪不及,隻得翻身滾下馬。
哐當一聲,成之染長槊脫手,她索性拔出長刀,下馬與屈脫末步戰。
殺聲震天,不絕于耳,如蛛絲一般,密密麻麻将二人纏住。
屈脫末身形高大,仿佛餓虎撲食,與成之染纏鬥起來。高寂之縱馬而來。橫隔在二人中間,喊道:“何勞節下親自動手!”
他精于騎術,居高臨下向屈脫末一擊,将人震退了五六步。
屈脫末接了他幾招,突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,朝成之染大喊道:“你就是成之染?”
高寂之喝道:“胡狗!鎮國大将軍名諱,豈是你所能說的?”
“鎮國大将軍,好一個鎮國大将軍!”屈脫末大笑不止,道,“你阿弟死了,你可知道了?”
成之染驟然睜大了眼睛,聽到自己聲音在發抖:“你——你說什麼?”
屈脫末心頭大快,惡狠狠說道:“你來遲了,鎮國大将軍!你的好阿弟,你父親的好兒子,已經在那座高台上燒死了!你在城外也看到了罷?看到了,為什麼不早些來救他?”
柏梁台的大火仍在霹靂爆鳴,滾滾濃煙覆壓殿阙,沉沉的,如同一記悶響。
每一個刻薄的字句,仿佛淬了毒一般,紮在成之染心頭,刺得鮮血淋漓。
為什麼?
眼前仍是成襄遠拔劍起舞的身影,那時候的他,像極了一隻彩蝶,如今卻化作濃煙飄走了。
為什麼不早些回來?
“你莫要怪我,我從來沒想過讓他死,可是沒辦法,是他自己投的火。那麼燙的火,他該有多麼絕望,才甘願赴死?他可是盼着你來呢,長安被圍的時候,你在哪裡?”屈脫末仍喋喋不休,搜腸刮肚用盡所能想到的一切詞句,報複般擲出一枚枚毒針。
成之染沉默地僵立着,半晌說不出一句話。耳畔的風聲金戈聲呼喊聲,通通都随着那一把大火倏忽飄逝。
屈脫末還想再說,後背卻一陣劇痛,徹骨的寒意将他整個人冰封,一把刀刺入了他的後背。
徐崇朝把他反剪了手,拔出那把染血的短刀,抵在對方喉嚨上。
刀光在閃動,映照的不是火光,而是天際浮起的耀眼朝陽。
那微光新鮮而溫熱,将灰黑天幕染上了一抹彤雲,蜿蜒勾勒出淺淡的輪廓。
嗬嗬的笑聲從屈脫末喉嚨裡發出,他忽而悲聲痛哭。
酋帥既已成擒,宮中據守的敵兵失了鬥志,登時作鳥獸散。随屈脫末而來的部衆大都在城中劫掠,一股股地散在裡坊之間。成之染命人占據了城中要地,派出各路人馬逐街逐巷地搜捕。成群結隊的敵兵逃出長安城,高寂之率一軍人馬前去追擊。
長安城早已殘破不堪,到處是諸軍将士殊死力戰、倒地不屈的屍骸,折斷的戈矛,深埋的羽箭,失主的戰馬在楊槐下悲鳴,不曾消融的積雪與血迹凝結在一起。閉門塞戶的百姓見到胡人退走,這才大着膽子出門,望向成之染的目光惶急又悲切。
圍城數十日,苦戰三晝夜,太多人因此殒命,永遠停留在這個漫長的冬日。初生的紅日亘古無極,周而複始,可有些人,再也看不到了。
枯樹上最後一片黃葉在晨風中飄落,完整,潔淨,纖塵不染。
是這座城中最後一方淨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