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甯十四年春正月,上元,未央宮燈火闌珊。
成之染做了一個夢。
她夢到化作一隻灰雀,振翅從殿阙高檐上飛起,抖落充溢滿身的血腥之氣,不知疲倦地,飛過白雪皚皚的寥落荒原,飛向記憶深處山溫水暖的江南。
大江東流,驚濤拍岸,京門城外的沙洲如雪。葦蕩深處兩個埋頭砍伐的人影,倏忽從飒飒蘆花之間擡頭,向漠漠江空投來一瞥。
那再熟悉不過的眉眼,是她從未見過的年輕容顔。
她的父親和三叔穿着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衣,依舊是寄寓京門窮苦落魄的寒庶模樣,在他們身上,看不出一絲将屬于朝堂新貴的氣息。
那個恍然是她父親的年輕人遙指着她,仿佛在對身旁的阿弟說,看,是一隻灰雀。
她那尚在少年的三叔笑了笑,道:“這麼冷的天,哪裡來的飛雀落了單?”
她聽到他清脆稚嫩的聲音,一顆心突然猛烈地顫動起來,如同浩蕩江水奔湧不息,霎時間搖晃着将整個夢境擊碎。
成之染睜開了眼睛,城中傳來一聲邈遠的雞鳴。
她披衣出外,天地間霧氣缭繞,石階上一層濕漉漉的水珠,依稀還摻雜着塵灰的痕迹,未央宮的殿宇隐沒在一片靜谧之中。上元之夜嘈雜的歡慶和悲懷,都已經歸于沉寂。
成之染在殿外伫立良久,寒氣從四面八方襲來。她試圖回憶城中的夜曲,那曲調隐隐綽綽,遙遠得如同破碎的夢境一般。
她從馬廄裡牽出坐騎,緩緩出了未央宮。久經喪亂的長安城,即使在年節蔭蔽下,也隻是淺淺地恢複了些許生氣。長安大街上枯敗的楊槐仍在,車水馬龍的人群已杳無蹤迹,呼嘯的寒風穿街過巷,将殘餘的一絲溫度盡數攫取。
她聽到了隐約的樂聲傳來,是她昨夜在風中聽聞的曲調,陌生又熟悉,如同腦海中時隐時現的面容,讓她仿佛仍舊在夢中。
祁連園中的草木衰敗,成群的麋鹿早已不知去向。原來她不知不覺竟已走到了這裡。胯#下的白馬嘶鳴,呼出的白氣在風中飄散,朦胧日光穿過了指縫,落在她眸中,璀璨的一點。
成之染停在一棵樹下,盧昆鵲曾在此地與成肅論道,太尉的身邊總是熱鬧的,那些鮮活的面容,卻已在風中消逝,如同樹下灰敗的黃土,如同渭水冬日長流。
不久前,她送别了前來關中的冀州刺史董榮。他本是奉成肅之命馳援長安的援軍,來到長安後已經太遲了,留給他的,唯有長子董和均業已殘敗的屍骨。
成之染不忍告訴他,董和均屍首被埋在京觀裡,從堆積如山的殘肢斷臂中拼合屍身,是何等血污慘痛。然而能拼湊出屍身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,董榮得以送靈柩回鄉,還有成千上萬的将士首身相離,甚至屍骨無存,永遠留在關隴的土地上。
她的白直隊主趙小五,自從南康郡公江岚戰死,一直跟在她身邊,也因對戰徒何烏維時重傷不治,數月前死在了千裡之外的統萬城。
一股濃烈的哀愁猛然從心頭湧起,她發覺頰邊涼意,伸手一摸,竟是一顆滑落的淚滴。
她倏忽擡頭,對上了一雙麋鹿的眼睛。
荒蕪的園中,一隻孤零零的麋鹿,正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,安靜地冷眼旁觀。
成之染盯了它許久,對方也一動不動。她輕輕問道:“你可見到……我的三郎了?”
那麋鹿沉默以對。
空蕩蕩的園外響起急促的馬蹄聲,她的白直隊主葉吉祥匆匆跑進園子裡,終于在樹下找到她時,不由得松了一口氣,高喊道:“節下!”
成之染身形微動,手腳已凍得有些僵硬。她看到徐崇朝和一幹随從聞聲趕來,一張張臉上難掩擔憂之色,而那隻麋鹿驚走,一眨眼工夫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她暗道可惜,方才有那麼一瞬,她仿佛看到那麋鹿将要開口回答。可她又不知怎的,并不想聽到血淋淋的答案。
徐崇朝見她面色不太好,取來氈裘披在她身上,想說些什麼,然而彼此的目光相觸,仿佛滿溢的悲傷相融,唯有緘口不言。
成之染牽馬走回未央宮,一路上冰冷濕滑,她似乎渾然不覺。她望見宮門北阙高懸的敵酋首級,隻一眼,又收回了目光。
“薛會甯的事,朝廷也該有消息回來了。”待進了宮門,她突然說道。
河東太守薛會甯駐紮蒲坂城,去歲接濟了從潼關敗退的董和均,又送他和彭鴉兒渡河,那二人雖戰敗稷原城,他堅守河曲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。北晉慕容氏幾番南下探看,都被薛會甯驅逐出境,在關中那番情勢下,也是難能可貴了。
成之染有意讓他做并州刺史,遣使去金陵請旨,至今還沒有回音。關中久經喪亂,士卒離散,如今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,再想對慕容氏用兵,隻怕是難了。有薛會甯鎮守河曲,如同在河北插入一枚楔子,足夠讓雲中城的慕容頌惡心。
元行落在殿外等她,不知已等了多久。瘦削的身形在風中顯出單薄,挺直的脊梁又如同蒼松翠柏一般,身上是這個年紀的年輕人難得的沉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