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色長安道,東風搖百草。
綿延千裡的戰火業已随寒冬遠去,從長安潰退的殘兵敗将奔逃隴上,八百裡秦川蕭條,到處是兵燹留下的殘破痕迹。成之染傳令四方,申恩布惠,招撫流民。關隴舊地,漸次從料峭春風中恢複了些許生機。
河東太守薛會甯順利被朝廷任命為并州刺史,特地遣使到長安,向成之染道謝。
她與薛會甯素昧平生,也沒有私交可言,所做的一切,并非是為了他這個人。
薛會甯對此心知肚明,讓使者轉告成之染,定不負所托,為大魏守衛河曲之地。
徐崇朝面有憂色,對成之染道:“薛會甯畢竟是宇文氏降臣,周旋于兩國之間,其心難測。河曲險要,扼守蒲津,交給他,如何能放心?”
成之染露出一絲苦笑:“如今都隻是權宜之計,我若不用薛會甯,另擇他人去做這個刺史,薛會甯哪裡肯服氣?到時候又是個禍端。不如暫且讓他在河曲,能将慕容氏防住,已是大功一件了。”
關中如今這局勢,難以承擔起再一次傾國之戰。因此對于慕容氏,她隻能謹慎處之。
前些日子岑汝生傳來音訊,他駐紮統萬城,派兵一直北上,進抵大漠,徒何舊地的酋帥望風降伏,率戶歸附。沿河千裡,與慕容氏毗鄰相望,據說從君子津渡河,便能直抵雲中城下。
換言之,倘若慕容氏西進,徒何故地也都在他兵鋒之下。
單單這一件事,足以令成之染憂慮。
駐守金城的杜黍也已平定隴外諸郡,隻是西境的涼州大亂,屈脫末兵進長安時,千裡之外的老巢姑臧城失陷,他留守涼州的羽翼,至今仍在與酋帥仆固氏征戰不休。杜黍坐山觀虎鬥,以他在金城的兵力,眼下也無力摻和這些事。
“惡人自有惡人磨。”成之染說這話時,言語間頗有些憤恨。她如何能不恨屈脫末,恨不能兵進姑臧,然而她與杜黍一樣有心無力,唯有登城遠望時,在風中留下一聲歎息。
元行落見她愁眉不展,道:“節下鎮守長安,經略關隴,假以時日,定能成功。何必如此哀愁?”
成之染搖頭,她心中苦悶,是為了關隴,可也并非全然如此。自從得知會稽王去世,她一直隐隐不安,這位天子叔父的隕落,或許是某種不詳的征兆。
這份苦悶卻無以言表。她無法向任何人說出心中的猜忌。這種猜忌一旦滋長,便如同春風野草,眨眼間覆蓋荒原。
中書令蕭璞來信便是在此時送達長安城。成之染拆信一看,驚訝之餘,心下已了然。
蘇弘度名譽掃地,在朝野眼中,早已經不堪重用。蘇承祚雖然年幼,卻是承繼了會稽王體統,遠遠地離開金陵,在天子的蔭蔽之外,豈不是任憑宰割。
她盯着面前的字紙,眸中已風雲湧動。長安乍暖還寒,她仿佛聽到江南春雨聲,滴滴答答,淅淅瀝瀝,将她周身澆了個冷透。
“我要回京。”她擡起頭來,對徐崇朝道。
徐崇朝讀了蕭璞的信,隐約猜到她心中所想,遲疑道:“梁公未必要将蘇弘度置于死地。”
“我所擔心的,豈是蘇弘度?”成之染喟然歎息,沉默了半晌,道,“打關中不易,守關中更難。你可願留在長安?”
徐崇朝眸光微動:“你……”
成之染又道:“我上請天子,讓你做秦州刺史,都督關隴諸軍事。”
徐崇朝喉結滾了滾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,道:“你若要離開長安,我也不會留在關中。”
他目光低垂,落到她的小腹上。因重衣遮蔽,旁人看不出什麼,然而他二人隐約猜測,她大抵又有身孕了。
成之染隻消算一算日子,心頭便隐隐作痛。她那時還在金城,短暫難得的祥和甯靜時日,何曾想到長安會是如今的局面?
可身為鎮國大将軍,她又不能被身上這些事束縛。
成之染盯了他許久,道:“慕容氏在側,我需要一個足夠可靠之人鎮守長安。”
徐崇朝隻是搖頭:“金陵與彭城如此形勢,我豈能讓你一人面對?”
成之染默然良久,忽而無聲地笑了笑,星彩一般的眸子微微閃爍。倘若元破寒尚在,她也不至于如此為難。
可是,他已經不在了啊……
成之染閉了閉眼睛,道:“那就留叱盧密罷,彭城也說不得什麼。”
“你要讓叱盧将軍做秦州刺史?”
“是,也不是,”成之染沉沉一笑,道,“宇文徒何故地遼闊,叱盧将軍豈能一力都統?他這秦州刺史隻統轄關中之地,我要分嶺北為朔州,隴外為隴州,岑主簿和杜參軍各自統轄。如此一來,不至于傷了和氣。”
徐崇朝微微颔首,問道:“朝廷可會答應?”
“朝廷若是不答應,還有誰能鎮守此地?”
成之染修書一封,派葉吉祥快馬加鞭送往金陵,上呈天子。她站在城頭,望見一行人絕塵而去,久久都一言不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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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三月,江南草長。鎮國大将軍請求回京的消息,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。
自從乾甯十一年出征,她已經将近三年未歸。收複洛陽和長安的勳榮,攻滅宇文氏和徒何氏的功業,即使在屈脫末作亂的陰影下,也璀璨盛大,讓人難以直視。
更何況她的父親,是如今坐鎮彭城的梁公。對她而言的最好出路,無疑是繼續為大魏鎮守長安。
金陵與彭城尚且可以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,而這種平衡,必然随着她的歸來而打破。
朝中雖吵得紛紛嚷嚷,天子卻依舊沉默得有些詭異。江南的春天讓他遍體生寒,他需要成之染這樣溫暖明媚的火源,可離得太近,又不免被火苗灼傷。
春草萋萋,芳豔迷離。不惑之年的天子深思熟慮,對蕭璞道:“召她回京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