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雍心涼了半截,炎炎夏日裡冷汗直流。
更要命的是,那使者正是梁國尚書仆射、彭城太守、雲杜縣公王恕。
成雍驚怒:“桓大郎,他好大的膽!”
哭哭啼啼的桓夫人也沒辦法為兄長說情了,那位出身琅邪王氏的貴公子,不僅是天家的乘龍快婿,更是江南一代清流名士的典範。
桓不疑毆打王恕的消息,在朝野之間不胫而走,一時間物議紛纭,斥責桓不疑的奏疏雪片般落在天子案前。
成雍慌了神,這已經不是桓不疑和成肅之間的私事,而以他兄長的脾氣,又豈會忍氣吞聲?
他趕往鎮國大将軍府,在成之染面前号泣而言,全然沒了長輩的顔面。
成之染疲憊地揉了揉眉心,她自然知道她父親的性子,正在氣頭上,羞惱之下殺了桓不疑,也不是幹不出來。
可桓不疑畢竟是當朝左将軍,鎮守江州的封疆大吏,他三弟桓不識還在彭城,倘若成肅将事情做絕,下場可就難以收拾了。
成之染歎息一聲,道:“阿叔不必過慮,我已派記室參軍去往彭城。”
成雍沒反應過來,喃喃道:“記室參軍?”
“南康烈武公之女,江萦扇。”
成雍悲切道:“她一個女娃,如何能說服你父!”
“阿叔若要我父顧念姻戚之情,自當親自前往彭城規勸。阿叔為何不去?”
成雍愣住了,半晌道:“是我的妻兄,又不是柳家。”
成之染颔首:“我阿父那般性子,倘若顧念恩情,想的是桓氏合門從義,桓千秋以身殉國。唯有面對江娘子,他才能有所觸動。”
成雍默然良久,道:“那位江娘子,可還能成事?”
成之染似是一笑:“她聰明伶俐,絕不會觸了我父親黴頭。”
成雍望着她,歎息道:“但願如此。金陵這一樁樁的事,我真是受不了了。”
等待彭城回信的日子,在盛暑之中顯得格外漫長。一場又一場傾盆大雨,把江南土地澆透了,奔湧的江水東流入海,将茫茫大地沖刷得幹淨。
朝廷并未急于給桓不疑定罪,他待在京門故宅,料理了兄弟喪事,時常枯坐在檐下,望着頭頂灰蒙蒙的天空。
他比桓不惑還要年長三歲,宦海沉浮十餘年,恍惚之間竟到了如今地位。他偶爾會想,或許他不該打王恕,王恕豈是他能打的人?
可是,誰讓王恕是成肅的使者呢?他是個粗人,不動手,實在難解心頭之恨。
不知何時,桓不為立于廊下,靜靜地望着他。
桓不疑朝他招招手:“小郎,來!”
他叔父晚來得子,留下這幼弟,跟他的子女差不多年紀,他向來是當作子侄來看的。
如今這小郎也稍稍長大,做了鎮國大将軍府的軍師祭酒。桓不疑自忖在這般年紀,還遠遠比不得對方發達。
他細細詢問桓不為在鎮國府之事,别來幾多艱辛,彼此感喟無言。
桓不疑搖頭:“當初我與成肅同在宣武軍中,起于京門,攻滅庾氏,匡扶大業。隻因他最為年長,諸将才奉為統領,誰曾想一來二去,漸成雲泥之别。故人寥落,至于今日,他做了梁公,還能如何呢?總不能讓天下人都聽他号令罷?”
桓不為不語。
桓不疑瞥了他一眼,道:“問你呢,倒是說話啊!”
桓不為垂眸,道:“我隻是軍将罷了,做不得憂國憂民的事。”
桓不疑聞言,沉吟了一陣,歎息道:“這話說得對,我也隻是個軍将。”
“阿兄……”
桓不為欲言又止,忽而聽小厮喚道:“金陵來人了。”
桓不疑一拍大腿,起身出迎。
金陵來使是尚書左丞,見到五大三粗的桓不疑出門,不由得暗自感慨,王恕可真是倒黴。
如何處置桓不疑,朝中上下商議了許久,他此行前來傳旨,是要将桓不疑革職罷官。
桓不為聞言,稍稍松了一口氣。左将軍不做了,江州刺史也不做了,桓不疑仍舊是臨汝縣侯,家資豐厚的富家翁。
然而桓不疑似乎并不這麼想,擰着眉頭接了旨,氣不打一處來。
“都說我打了王恕,我可曾擦破他一層皮?為這種小事加罪于我,我不服!”
尚書左丞好言相勸,桓不疑不依不饒,聲稱要前往金陵告禦狀。
來使一行人見勢不妙,不與他糾纏,趕忙回金陵複命去了。
桓不為将桓不疑拉住,還沒說兩句,桓不疑諸子也叫嚷不平,他隻好松手,沉默得如同孤松。
桓不疑喝道:“小郎,你也要向着成肅麼?”
“此事我做不得主,”桓不為默然良久,道,“鎮國大将軍在金陵,阿兄若執意要去,不如先去見她一面。”
“她?”桓不疑微微晃神。他與成之染多年未見,北伐三齊,南征海寇,當年從成肅身邊羽翼漸豐的女郎,如今已成了世人敬仰的鎮國大将軍。
他疑心自己這些年忘記了什麼,不留神之間,故人的模樣他已經記不清晰。
“她能做什麼?”桓不疑問道。
桓不為垂眸:“阿兄總要試一試。”
桓不疑遲疑良久,緩緩點了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