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國軍府的人馬大都屯駐在西州城,軍中将士的遺孤,家貧難以求學的,也在城内學堂裡讀書,至今已有百餘人。
軍主武賢将石阿尨領上城頭,來見成之染。短短半年時間,當初那個憔悴消瘦的幼童,個頭似乎稍稍高了些,臉上也有了神采。
這才是石阿牛想看到的長子的模樣。
他仍舊有些腼腆,向成之染講起在西州城的生活,說話有時還磕磕絆絆的。畢竟還隻是個孩子,離家這麼久,有些想家了。
歲末将近,成之染吩咐武賢,過些日子讓石阿尨回京門看看。
武賢一一應下,忽而瞥見城外浩浩蕩蕩的車駕,是送别涼州使者的朝臣從渡口回來了。
其中一行人馬在城下止步,竟是尚書右仆射孟元策。
成之染趕忙出迎,孟元策道:“路過西州城,料想是第下在此,果然,果然。”
成之染笑道:“仆射到府中一叙。”
孟元策擺了擺手,望着西州城高聳的城牆,問道:“第下望見了什麼?”
成之染帶他一道登城,天地間白茫茫一片,新雪和殘雪,落葉和寒枝,飛鳥離離,驚散差池。
為涼州使者送行,原本不需要尚書右仆射親臨,然而懷着某種隐秘的惆怅和蕭索,孟元策依舊到江畔觀望。
此刻立于城頭,他心下荒蕪,隻是望着成之染,平靜道:“第下當時已經打到金城郡,倘若不是屈脫末作亂,隻怕如今已平定涼州,也未可知。”
金城風雪,恍如隔世。
成之染似是苦笑:“我亦是肉體凡胎,蕩平關隴已勞神費力,更何況千裡涼州。”
孟元策何嘗不知,将士疲敝,曝露于野,離家遠征,終有盡頭。他喟然一歎。
成之染望着平沙煙水,緩緩道:“恨隻恨屈脫末膽大妄為,竟敢千裡偷襲長安。”如今他身死國滅,何嘗不是一種報應。
長安之亂,向來是她心中難以愈合的疤痕,孟元策寬慰道:“長安縣公在城中堅守數十日,若換做旁人,未必能做到。”
“數十日……”成之染目光幽幽,道,“這數十日來,金陵為何不去救?”
孟元策生怕她怪罪,解釋道:“若不是收到雍州的消息,金陵也不知長安被圍。”
成之染皺起了眉頭:“金陵從襄陽得知長安被圍?”長安有難,成襄遠自當派使者東出潼關求援,豈會南下從襄陽迂回?
孟元策颔首稱是:“雍州刺史溫四遲遣使來報,說他收到了長安求援的書信。”
“金陵可曾收到求援的書信?”
“有,可是太遲了,”孟元策搖頭歎息,“朝廷派董将軍即日出征,趕到長安時……第下已經知道了。”
成之染自然知道,董榮的人馬比她還要晚幾日。她略一沉吟,眸中閃過一絲微光:“長安危殆,為何潼關不報?”
她聲音極輕,孟元策以為是在問他,于是道:“此前并未收到潼關音訊。”
成之染默然。彼時戍守潼關的将領,正是董榮長子董和均,如今他業已戰死,縱然她心頭疑雲缭繞,卻無法問個究竟。
董榮如今是冀州刺史,她可以想象,這位老将軍該多麼後悔沒有早點到關中,沒能挽回長子的性命。
到底是哪裡錯了?
成之染發覺鬓邊微涼,稍稍回過神,雪花散雜,從眼前飄過。
又要下雪了。
她送别了孟元策,雪越下越大,紛紛揚揚如柳絮,再次覆蓋了天地間一切痕迹。
成之染心思沉沉,蓦然從芳風搖蕩之間回首,車馬辚辚,行人匆匆,金陵依舊是平靜祥和的景況。
那一點心緒也渺然無蹤。
又過了數日,成雍派人到鎮國府,請成之染去往東府城。
他如此鄭重其事,倒也不多見。
今日的東府格外熱鬧,人來人往,仆役奔忙,原來是有貴客到了。
成之染到滄海堂一看,那貴客竟是相國右司馬袁攸之。待客的除了成雍,還有她祖母溫太妃。
她難掩意外,問道:“右司馬遠道而來,不知彭城可好?”
袁攸之拱手一禮,道:“梁公安順。”
溫太妃招了招手,對成之染道:“你父親請袁郎君前來,為的是桃符。”
為了成昭遠?成之染心中一動,不由得望向袁攸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