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攸之笑道:“梁公有意立長子為世子,此事免不得上請天子。下官奉命而來,正是與尚書令和鎮國大将軍商議。”
成之染微微一笑:“既是梁公之命,有何事可商議?”
“也沒有那麼簡單,”成雍替袁攸之解釋道,“冊封國公世子,需由天子親臨。你父親卧病難以回京,讓你代替他前去典禮。”
成之染問道:“隻是冊立世子罷了,為何要天子親臨?”
國朝鮮少封國公,成雍命祠部将典籍翻遍,也沒有找到冊封世子的儀禮。不過袁攸之隐晦地告訴他,成肅的意思,自然是越隆重越好。
那畢竟,是梁公世子。
成昭遠先前已受命副貳東府,将來無疑是東府的下一個主人。袁攸之看在眼裡,許諾要為他風光大辦,見成之染遲疑,于是引經據典,竹筒倒豆子般道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。
成之染聽得不耐煩,隻是一個受冊儀而已,到底怎麼辦,她并不在意。
溫太妃見狀,問她道:“阿奴以為如何?”
成之染颔首:“交由祠部便是了。”
成雍暗中松了一口氣,前前後後與她說定,盤算明日向天子請示此事。
溫太妃有些困乏,向袁攸之賠個不是,回屋歇息去了。袁攸之目送她離去,背後忽而涼飕飕的,忍不住回頭一看,成之染眸光沉沉,明秀的面容神色莫辨。
成雍幹咳了一聲,道:“方才所說的,莫不是有什麼不妥?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隻是望着袁攸之,問道:“梁公如今子侄遍天下,可是他所想見到的?”
袁攸之一怔,笑了笑:“梁公年邁,總要為身後事考慮。”
成之染低歎一聲:“可是他還有我啊……”
總歸不一樣。袁攸之與成雍對視一眼,頗有些為難。
好在成之染并沒有多問,商定了成昭遠之事,客客氣氣地送袁攸之出門。她在府門外伫立良久,目光雖投向長街,神思卻似乎不在此處。
“狸奴啊……”成雍歎息道。
“阿叔。”成之染盯了他許久,沒有說什麼。她這位阿叔,到底與成譽不同。
階前殘雪稍顯得淩亂,成雍沉默地入府,忽而對成之染道:“你父親原本就想讓桃符副貳東府,如今他将要立為世子,東府也不需要我了。待此事了結,我準備離京。”
成之染腳步一頓,訝然道:“阿叔何至于此?”
“我早有此意,你不必多言,”成雍搖頭道,“你父親知曉我意,我也會向天子禀明,将來的事情,也該放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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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從未見過她二叔如此果決的時候。
梁國公世子冊封典禮仍在緊鑼密鼓地籌備,天子傳召骠騎将軍成雍進位司空,解尚書令。
朝議紛雜,暗流湧動,沒人在成雍面前說三道四,但此事确實令人費解。
尚書右仆射孟元策處之泰然,雖然他既摸不準成雍的意圖,又難以猜測此事背後與成肅的關聯,但至少眼下,他是尚書省的主官,祠部主辦的梁國公世子冊封典禮,容不得一絲差錯。
良辰吉日,雪霁天晴。百官雲集于太極殿,殿中階下,朱紫冠帶,綿延迤逦。
成之染在殿中見到了年僅四歲的皇子蘇承祜。身為唯一的帝胤,他生養于深宮之中,鮮少在外人面前露面。
當他随天子一道駕臨的那一刻,饒是成之染素未謀面,眼前人的身份已了然無疑了。
衆人不由得面面相觑。
蘇承祜年齡雖小,舉手投足已頗具天家氣度,全無幼童的頑皮聒噪。他靜靜地立于天子身側,烏黑的眼睛從殿中掃過,眸中的光亮有如星子。
是一雙幾乎與天子一模一樣的眼睛。
山呼海嘯般萬歲之聲從殿中散去,成昭遠擡眸,對上了小小皇子的目光,隻那麼一刻,他似乎有些眩暈,旋即穩了穩心神,垂首待命。
殿中有禮官說了些什麼,成昭遠恍惚地聽着,投注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,仿佛像冬陽一般清冽,被呼嘯北風吹成了寒冰,落在他方寸之間,發出一聲啪嗒的脆響。
大殿中複歸于甯靜。禮官恭敬上前,向成昭遠微微緻意。
成昭遠随禮官到天子座前,隔着高高的禦階,他垂眸斂首,看不到天子的身形。他位居司空的叔父成雍立于天子下首,手捧着天子策書,朗聲高誦。
成之染聽着那策書的文辭,那些盛贊成昭遠禀靈聰哲的詞句,如同經冬以來庭前飛雪,華麗而微茫地從耳邊掠過。
她這個阿弟,或許是禀靈聰哲的,可他今日的盛典,僅僅是因為長子的緣故罷了。成之染側首,那個跪伏在地的身影,仍舊保留着蒼松般挺拔的姿态。
她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,或許這一天,對于成昭遠而言,已是太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