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宗寄羅和柳元寶領兵走後,成之染一直心緒難甯。仲夏天長,溽暑難消,更不知千裡之外黃沙苦熱,又何等難熬。
又到了金陵重五時節,成洛宛往年總是随東府女眷到北顧樓上看龍舟,因此一連數日纏着成之染要去。成之染被她磨得沒了脾氣,隻得輕車簡從,一手拉着她,一手抱着徐長安,再次登上了北顧樓。
觀賞江景的絕佳雅座,早已為東府一行預留。成昭遠帶着弟妹一行在窗前觀望,見到成之染來了,他笑着喚了一聲:“阿姊。”
在他的身後,天高地遠,大江橫流,風帆鼓動。成之染不由得微微張大了眼睛。
成洛宛不知跑到哪裡去,徐長安也被成琇瑩抱走。她孑然一身立于欄杆前,恍惚一瞬間,如同回到了十多年前,與徐娴娘、趙蘅蕪、孟如燕一幹女伴第一次登上北顧樓的時候。
金陵風景不殊,故地重遊,人世業已更疊。
徐娴娘終究摘下了心頭那一輪明月,再過幾個月,她與謝鸾的孩子就要出生了。趙蘅蕪随蘇弘度渡河北上,也不知如今人在何處,可還安好。孟如燕早早嫁人,本以為現世安穩,卻在海寇之亂中猝然喪父,好在還有一位官居尚書右仆射的叔父,這些年沒有吃什麼苦頭。
當年隻在傳聞中依稀窺見的蕭九娘,如今終于留在她身旁,那時候的她,想都不敢想。
成之染望向江波中呼喊雀躍的競渡健兒,淚水禁不住湧上眼眶。那個自稱裴七郎的元七郎,死在關中荒寒落寞的嚴冬,與山原同在,與日月同歸。
她近來頻頻夢回少年之事,也不知反複在夢中追尋的,到底是失落了何物。或許她不該如此,可是将目光投向将來,前路卻比夢境更為缥缈難辨。
人生何苦,人生何苦。
江畔鼓聲大作時,成之染赫然對上了成昭遠的目光。
他似乎有些擔心,問道:“阿姊可還好?”
成之染勾唇一笑。這樣喜慶的時節,又何必如此傷懷。她垂眸掩去眼底思緒,成昭遠也沒有多問。
她這個最為年長的阿弟,與琅邪公主的婚期定在秋末,如今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。副貳東府的梁公世子,在數年的監府生涯中,早已學會了從容遊走于官場,舉手投足之間有幾分成肅的模樣。
成之染暗自思忖,這正是她父親所樂見的罷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,隔座的雅間又有詞客鬥詩。
成琇瑩悄悄溜到屏風外觀望,冷不丁聽到有人道:“二娘在作甚?”
她吓了一跳,回頭見是成之染,登時紅了臉,支支吾吾說不出一二。
成之染從簾中望去,一衆文人雅客間,為首的是個年輕郎君,她不由得咦了一聲。
成琇瑩小心問道:“阿姊怎麼了?”
成之染喃喃:“好生眼熟,不知在哪裡見過。”
成琇瑩看了看她,笑道:“那是阿姊府中謝三郎的阿弟啊!”
成之染一愣,若她沒記錯,這郎君單名一個“鳳”字,是陳郡謝讓與淮南長公主的幼子。
當年謝讓自裁時,謝鳳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,沒想到一晃許多年,已經出落得風度翩翩,比起他兄長當年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成琇瑩點了點頭,道:“謝郎數月前剛剛加冠,字‘天賜’,是世子監軍府主簿謝祺為他取的。謝郎起家秘書郎,這樣的清美之職,我阿兄一輩子也做不得……”
成之染不知她為何提起了成修遠,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,一臉傾慕的模樣,不由得笑道:“可别說你那阿兄,你也快要及笄了,若是嫁給他,我替你做媒。”
成琇瑩登時羞紅了臉,比了個噓聲,小聲反駁道:“阿姊莫要開玩笑!我哪敢,他可是禁脔。”
成之染有些疑惑:“何為禁脔?”
成琇瑩搖了搖頭,道:“那可是公主看中的人。”她話一出口,頓覺失言,懊惱地看了成之染一眼。
成之染不語。她這阿妹所說的公主,顯然不是業已訂婚的琅邪公主。
那便是清河公主了。
她忽而想起桓夫人讓成修遠尚主的意圖,望着眼前的郎君,又聽着不遠處成修遠的吵鬧聲,天子就是閉着眼,都不會選成修遠。
半晌,成之染笑笑:“委屈了你們兄妹。”
成琇瑩一愣,又有些羞赧:“我不打緊的,我阿兄也無所謂。謝郎和公主,那才是一對壁人啊……”
成之染默然。謝鳳遭逢家難,無論如何與東府脫不開幹系,倘若當真能尚主,何嘗不是一種慰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