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肅既已回京,彭城重鎮空虛。他上書天子,請以青州刺史杜延壽為北徐刺史,進号中軍将軍,督淮北諸軍事,移鎮彭城,以醴陵縣公世子成修遠為青州刺史,出鎮廣陵。
天子準奏。
成修遠聞訊受寵若驚,又未免惶急,他不學無術,遑論為官理政。
“銅鈴啊……”成肅望着年近弱冠的侄子,道,“凡事不經曆練,焉能長進?”
他親自為成修遠挑選賢良佐吏,殷殷規勸中送人渡江北上。
成之染目送孤帆遠影消失在碧空盡頭,問成肅:“父親要留在金陵?”
成肅道:“我要等桃符成婚。”
“在那之後呢?”成之染追問,“父親去哪裡?”
成肅似乎笑了笑,對她道:“自然是就國。”
成之染直直地望到他眸中,不得不承認,她已經無法分辨對方話中虛實,一股難言的巨大惶惑攫住她心口,險些讓她喘不過氣來。
數日後又是孟元策婚期。因他是續弦,徐家也不便鋪張,于是婚儀諸事從簡,隻請了親朋故舊赴宴。
成肅前去孟府慶賀時,車馬辚辚,冠蓋不絕,孟元策親自出迎,想要行大禮,被成肅一把拉住。
“你我既定了兒女親家,如今又姻娅連枝,何必講究這些俗禮!”
孟元策聞言慨然,在同行人群之間望見成之染,一時間百感交集,喜宴上推杯換盞,不由得多飲了幾許,沉沉雙眸中滿是醉意。
許是喝暈了頭腦,急管繁弦的喧鬧之中,孟元策持盞上前,一手拍上了成肅的肩膀,令座中衆人悚然一驚。
歡聲笑語似是頓住了,人人望着他,不由得捏了一把汗,生怕此舉引得梁王不悅。
孟元策似是不覺,笑着問成肅:“大郎君功業蓋世,倘若我兄長得見,又不知唏噓幾何!”
他幾個子侄都變了臉色,誰不知當年孟元禮自盡,與如今這位梁王脫不開幹系。在這種時候提起孟元禮,怕不是犯了梁王的忌諱。
唯有成之染呷了一口茶,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成肅的神情。
“二郎啊二郎!”成肅大笑道,“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,但求無愧,夫複何言!令兄已自全名節,忠烈昭彰,流芳百世,來日九泉之下相見,隻怕他怪我驅馳利祿,不肯再與我相見!”
孟元策聞言失笑:“豈會,豈會!”
成肅拍着他的手,道:“今日二郎能與徐大将軍之女結為連理,令兄倘若知曉,定當欣慰。到時候我先行向他報喜,他隻顧高興,可就怪不得我了!”
孟元策仿佛許久才明白他話中之意,不由得一個激靈,登時酒醒了大半,慌忙道:“殿下身常健,何必出此言!”
成肅擺了擺手,隻是搖着頭,壓低聲音道:“我長你十二歲,來日種種,不可思量。你我姻戚連枝,那些不懂事的孩子,有賴你看顧些許。”
孟元策滿口答應。
錦筵紅燭,燈花缭亂。成之染靜靜地望着成肅,她父親的面容顯得格外柔和,一瞬間仿佛隻是個垂垂老矣的家翁,可幢幢燈影落在他的眸子裡,又沉沉地看不到底。
真奇怪,明明是她的父親,明明他才剛回來不久,可是她已經厭煩了。成肅的言語常使她無所适從,讓她讀不懂,又不敢細思。
她突然急切地盼望他離開。
等到琅邪公主出降,他是不是就可以離京就國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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琅邪公主大婚定于秋末。那一場盛大的婚儀,直到許多年以後,仍舊為世人所稱道。
自從承平三年永嘉長公主出降琅邪王氏,整整二十年再無帝室婚娶。身為天子嫡長女,琅邪公主生于庾氏之亂,長于帝後膝下,自幼備受寵愛,如今又與梁王太子婚配,她的出降儀,更是史無前例地盛大。
親迎那一日,成肅在東府為成昭遠餞行。西風搖曳,吹落枝頭桂花,金黃的碎花落在成昭遠冠上,一閃一閃地有如星子。
成之染立于階前,望着眼前最為年長的阿弟恭敬地再拜行禮,出門乘馬,帶着大雁和儀仗,前往宮城迎接公主。
因琅邪公主出降,天子賜青溪甲第一座,在皇城東陽門外數裡。成昭遠入宮奉雁,待公主升車,先行還第。
暮秋的午後光影斑駁,公主儀仗姗姗來遲,金陵百姓争相在道旁觀望,隔着層層疊疊的行幕步障間,窺見金碧輝煌的車馬喧嚣,仿佛從雲頂缥缈而過的仙駕玉車。
除卻成肅和成之染在正堂等候,自桓夫人以下婦孺,都與成昭遠一道在府外迎候。天光向晚時,遙遙望見數十人沿街灑掃,開出一條儀駕通行的水路。衆人心知是公主将至,不由得神情一振。
天子此番嫁女,陪送之物不可勝記,單單鋪設房卧便用了數百張擔床,命虎贲羽林押送,精甲曜日,浩蕩不絕。前頭到了公主府,後頭又跟着數十位騎馬的宮嫔,頭戴珍珠钗,身穿紅羅衣,手持青蓋為前導,如花海中分一道碧波,绮繡旌旗間露出公主的車駕。
成昭遠伫立街前,凝神不動。車駕前後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,緩緩在衆人面前停下,掌扇散去,露出四角垂挂的繡額珠串,白藤夾雜着花朵輕晃,濃烈而和暖的香氣撲鼻而來。
衆人跪迎公主大駕,簾帷輕啟時,成昭遠不由得擡首,失禮地試圖窺視公主的容顔。
琅邪公主蘇裁錦,他并非沒有見過。乾甯十年的上元春宴,他父親問他,天家那兩位公主,他看中哪個?
他看中哪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