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肅風塵仆仆地前往滄海堂,見到了闊别已久的母親。
溫太妃與長子久别重逢,激動得淚流滿面。她向來身子骨硬朗,可自從春天裡病倒,一直沒徹底見好,近日聽聞成肅要回京,周身氣色也為之一振,今日早早在府中等候,拿定了主意要親自為成肅接風。
成肅愧疚道:“是兒不孝,難以在家中侍奉。”
溫太妃隻是問他:“你回來,不會再走了罷?”
成肅不言,唯有叩首而已。溫太妃握着他的手,止不住搖頭歎息。
府中早已準備了盛大的家宴,為成肅接風洗塵。成府這些年人丁興旺,縱然成雍和數名子侄各自出鎮,座中大大小小仍有十幾個男女小輩,加之溫太妃、桓夫人并一幹女眷,當真是鐘鳴鼎食,富貴滿堂。
成肅卸下了鐵甲,酒酣耳熱之際,于座中把箸擊盤而歌,引得溫太妃開懷,仿佛在此時此地,他不再是權傾朝野的梁公,而僅僅是久戰歸來的旅人。
成之染也有許多年沒有見到她父親如此高歌,她祖母眸中瑩潤的淚花,與當年她父親第一次征讨海寇歸來之時,并無二緻。徐長安随着曲調蹦蹦跳跳,令成肅大笑,他似乎對這個外孫格外喜愛。
日暮酒醒,曲終人散。徐長安仍舊纏着成肅陪他玩,成之染将他抱起,道:“外祖太累了,莫要再胡鬧。”
成肅捏了捏徐長安的小臉蛋,臉上帶着微醺的笑意:“鵲兒舍不得外祖,那就留在外祖家裡,不要回去了。”
徐長安自然聽不懂,隻是撲騰亂動。成之染望了成肅一眼,道:“阿父,早些歇息罷。”
成肅哈哈一笑,颔首道:“我累了,我累了……”
曹方遂和常甯扶着他遠去,成之染伫立良久,禁不住将懷中幼子抱得更緊。
徐崇朝沉吟:“梁公之意是……”
成之染微微搖頭:“他醉了,逗孩子的話,怎麼能當真?”
斜陽餘晖下庭院深深,她收回目光,廊下皂莢樹搖曳披拂,清香撲鼻。昨夜風雨後落了許多青翠的碎葉,被人掃在庭階下,甯靜中又生出支離之感。
她與徐崇朝在東府留宿,出閣前的居室一如往日,看得出時時有人打理。高案上仍舊擺着刀架,靜靜地立在舊時花窗下,成之染将随身的長刀放上,刀鞘黑沉如水,光影斑駁閃動,從前那許多在東府的日日夜夜,又仿佛回到眼前。
不合時宜的淚花微微潤濕了眼眶,她夜不能寐。
難得是個晴朗的秋夜,小窗外寒蛩不住鳴。成之染披衣起坐,望着窗棂上鋪滿清光,摸出箱奁中一支蘆管。
獨步閑庭,夜涼天靜。後園水軒中風帷輕動,霧羅低垂,月光好似火苗閃動,明亮得令人恍惚。
成之染靜坐軒中,吹響了她的蘆管。鐵甲寒霜,幽幽心曲,嶺南暗夜,關隴黃沙,回環往複猶如詠歎的樂聲,飄散在江南秋夜。
一曲終了,成之染放下了蘆管。
暗影中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,高大的身形顯出蒼邁之感,仿佛明月星輝都會聚此間。
成之染似是一歎:“阿父。”
成肅緩緩步入軒中,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眺望,阒寂的府邸早已沉沉睡去。涼風吹動他寬大的衣袍,他對成之染道:“夜裡涼,回屋罷。”
成之染握着手中蘆管,一動不動。
成肅沉沉地望着她,半晌,在軒中落座,簾帷在他面容上投下風影,缥缈得如同夢境。
“我聽你祖母說,鵲兒抓周時,抓到的是丹陽尹之印。”他緩緩說道。
成之染似是一笑:“是阿蠻胡鬧,我竟不知還放了這個。”
“吉兆啊……”成肅看了她一眼,眸光閃動,道,“我的小鵲兒,将來必能做丹陽尹。”
成之染側首,道:“這話我可不敢說。”
成肅笑了笑,從容問起她這雙兒女近事。生兒育女是件辛苦事,他至今記得,成之染孩提之時,沒少讓柳氏和他勞神費力。不過如今他的長女已位居顯宦,勞心費力之事自有傅姆代勞,不會再令庶務繁雜的鎮國大将軍費神。
成之染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,眉宇間難掩疲敝之色,在朗月清風滌蕩之下仍不減沉重。
總不會是為了家宅瑣事。
成肅喟然一歎,道:“我兒,你想問什麼,盡管問我罷。”
夾水疏籬間木槿堆香,零落花枝如同一雙雙低垂的眼眸。成之染沉默了許久,靜靜地望着面前的老父,終究開口道:“父親此番回京,可是要做梁王?”
成肅遲遲沒有回答她,耳畔隻聽聞風聲疏冷,一聲又一聲寒蟲嘶鳴,聒噪得令人煩悶。
在成之染再次開口前,成肅反問道:“有何不可?”
成之染緩緩垂眸,忽而又望向天邊朗月,喃喃道:“我記得上一位異姓封王的,已經被抄家滅族了。”
成肅盯着她,道:“傻孩子,我怎麼會做庾慎終?”
成之染止不住輕笑:“那父親為何如此?”
“我已經五十七歲了,又還有幾年能活?”成肅似是歎息,“此生若是能緻霸稱王,田舍翁亦無憾矣!”
成之染搖頭:“可父親所求的王霸之業,會招緻百世罵名,将你我所有人置于危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