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連忙讓她噤聲,眉頭不由得緊皺起來。她哄了一陣,嬰兒才漸漸平息了哭聲,荊玉緊張地盯着她,近乎哀求道:“請第下救救皇子……”
“這太荒謬了!”成之染壓着嗓子低喝。
荊玉喉頭哽咽:“可留在宮裡,他會死的!”
成之染心口一陣悶痛,道:“誰說他會死?”
“皇後的孩子好端端的,怎麼就死了呢?”荊玉反問道。
冬雷陣陣的雪夜仿佛呼嘯而至,自天幕撕開的蜿蜒裂痕,回蕩着顯陽殿的哭聲和蕭璞閃爍的眸光,猶如攫住心口的一隻利爪。
成洛宛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,隻是拉着成之染,一聲聲地喊她。
成之染從默然中擡眸,問荊玉:“皇子失蹤了,如何向皇帝交代?”
荊玉擦幹了眼角的淚痕,道:“道長說,婕妤她不是凡人,生下來的孩子也不會留在世間。若我出了宮,徽音殿會飛出一隻白鶴。”
成之染蹙眉:“是哪個道長?”
荊玉道:“正是從江州進獻祥瑞的道長,道号抱樸子。”
又是他。
成之染心中止不住煩躁,這老道出現得詭異,舉止作為也不遵循常理,實在是太蹊跷了。
可是她知道,獨孤明月所想的沒錯,在這座吃人的深宮,孤弱的皇子将要面臨的前路,無比兇險而撲朔迷離。
“婕妤讓你帶皇子去哪裡?”成之染問道。
“越遠越好,”荊玉道,“可終有一日,他會回來的。”
“身為帝胤,命如草芥。”成之染望着那嬰孩的臉龐,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倒映着她的身影,對于外界的紛擾,都似乎茫然無知。
“第下……時辰不早了。”荊玉止不住焦急。
成之染看着他,道:“我帶你出城。”
荊玉愣了愣,眸間竟有些酸澀。他張了張嘴,沒有說出一句話。
“你若是信得過我,就聽我的話,去關中,到嶺北統萬城,投奔朔州刺史岑汝生。”成之染取下鬓上金钗,用力掰成了兩股,将其中一股交給荊玉。
荊玉收下了,鄭重一拜。
成之染望着他蒼白的面頰,對于眼前十五六歲的少年而言,這實在是過于昂貴的重擔。
牛車駛出新亭外,成之染命人尋來了馬匹,又塞給荊玉些許金銀。他背着小皇子絕塵而去,暮色中的身影漸行漸遠,凝重而決絕地融到夜幕裡。
成之染忽然想起獨孤明月的那雙眼睛。
“女郎,”侍女輕聲提醒道,“這時候,籬門已閉了。”
成之染攏了攏厚重的大氅,繡着金線的袖口泛着淺淡的微光,清月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
金陵城已經宵禁,不過這自然攔不住鎮國大将軍的車駕。牛車駛過宣陽門時,城頭響起富有節律的鼓聲,成之染啟窗望去,一團黑影從連綿府舍間飛起,她倏忽想起方才在新亭,襁褓中的嬰孩啼哭不止,驚飛了滿樹寒鴉。
回到領軍将軍府,大司馬門外的百官衙署早已經亂成一團,路上的人影奔走相告,徽音殿那位婕妤誕下的皇子,日暮時化作白鶴飛走了。
星星點點的火把如同流螢,在長長的禦道上奔流不息。
出了這樣的大事,領軍将軍卻不在其位,何嘗不是失職。
寒風中旌旗獵獵,成之染孤身入宮向天子謝罪。燈火通明的延昌殿前,虎贲羽林全副武裝,刀劍次第林立,铮铮鐵甲如同江水般湧動。嘈雜人聲裡,隐約傳來李盡塵隐含怒氣的呵斥:“平白一個人,怎麼會沒了?就算是掘地三尺,也要把他找出來……”
望見成之染的那一刻,他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成之染立于延昌殿外,靜靜地等了許久,冷風吹得她臉頰生疼,閃爍的炬火忽而打了旋,在風中飄浮着如同帷幔。
紛紛揚揚的初雪,終于在喧鬧的寒夜姗姗來遲。
天子接見了她,獨坐窗前的身影竟顯出幾分蕭瑟。案上攤着幅未畫完的嬰戲圖,胖娃娃攥着半片殘荷,如今看來竟像是染血的襁褓。
“陛下。”成之染有些不忍。
“他們說……孩子化鶴飛走了。”天子指尖撫過畫中娃娃眉心,那裡本該點顆朱砂痣。
成之染沉默不語。
天子卻問她:“太平,你可信?”
成之染盯着他微微顫抖的腕骨,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,此刻卻連支狼毫都握不穩。
穿堂風卷起畫紙,天子将禦筆擲下,起身立于窗前。
成之染看不到對方臉上怅然若失的神情,可是那一道背影,已勝過千言萬語。
“或許這是他的命。”天子似是呢喃,不知這話是對她,還是在自言自語。
成之染蓦然擡眸,燈火闌珊處,天子孤身一人,一步一步,慢慢隐沒在珠簾帷幕之間。
倘若不是為帝王之身所困,或許他早已落盡青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