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寂冬夜,寒意深沉。成肅亦未眠,他正在雪庭練刀。
數十斤重的玄鐵長刀劈開夜風,震得牆角老梅樹簌簌落花。他一身重甲,明光燦爛,成之染走到近前,仿佛從嶙峋甲片中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自己。
“清河公主笄禮上的谶言,父親都聽說了罷?”她問道。
成肅一言不發,一招一式,仍舊一絲不苟。
成之染高喊:“父親可信他?”
成肅終于收了刀,刀尖指地時揮散殘雪。他背對着成之染,仰頭望着灰蒙蒙的夜空,道:“世間将有新帝,冥冥之中,一切皆有定數。”
“父親願意相信他,不是嗎?”成之染苦笑。
成肅回身,盯了她一陣,道:“是他從江州送來了祥瑞,我為何不能信他?”
“他還說皇子化鶴而去,父親相信嗎?”成之染問道。
成肅陷入了沉默,半晌,他冷笑一聲,扶着刀柄道:“這也是天意。袁攸之跟我說過,當年世祖武皇帝為人臣子,遊獵京畿,有白鶴出于洛水,旋繞不絕,聲如鳳鳴,時人皆以為祥瑞。如今這帝胤化鶴飛走,豈不是蘇氏百三十年帝業之終始?”
回廊檐角的風鈴倏忽齊鳴,叮叮咚咚蓋過了平靜的低語。成之染望着夜風中老父的臉龐,無比熟悉的眉眼,深深淺淺的皺紋,稍顯斑駁的白發,漸漸地讓她認不出了。她的臉被吹得冷硬生疼,連刺痛都有些麻木。
許是她凄怆的目光過于生硬和直白,成肅嘴角動了動,緩緩道:“隻是對清河公主而言,生于帝王之家,卻背負如此命運,也是可憐人。又不知多少宵小妄圖尚主……”
他眸中閃過一絲殺意,讓成之染不由得心頭一震。
“這又不是清河公主的錯,父親不要再濫殺無辜了!”
成肅沉沉笑了笑,勾起刀鞘上懸挂的玉玦,曲折的裂痕将斷未斷,越發映襯得玉色淋漓。
“這局棋,也該落子了。”
“父親難道不怕嗎?”成之染問道,“雖功業蓋世,卻身敗名裂,就像庾昌若那樣——”
成肅伸出手,帶着厚繭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臉頰,冰冷又突兀。
“天命在我,豈在人言。”他說道。
更漏蕭條,霜華滿院。成之染踽踽獨行,在廊下回首,銅雀燈映着雪地,她望見成肅正用長刀在雪地上勾畫。
彎彎折折,是“甲子”二字。
來年,正是甲子。
————
雞鳴時的宮城浸在如水墨色裡,城門初啟,成之染一身玄甲,已凝滿霜花。通往帝寝延昌殿的漫漫長路,清寂幽涼,蒼茫不見人影。似乎極遠處傳來老鴉聲,天地間卻尋不到蹤迹。
殿中的燭火明滅不定,許久有内侍出外,請成之染觐見。禦座上天子的身影稍顯得單薄,甫一開口,嗓音中滿是疲憊。
“太平,何事?”
成之染望着禦座旁十二扇紫檀屏風,精雕細琢的山河圖景蒙了層薄塵。她不覺垂首,道:“陛下可否,請梁王歸藩?”
天子扶着鎏金憑幾咳嗽,素衣下露出段纏着藥帛的腕子。内侍慌忙捧過藥盞來,天子卻擺了擺手,待呼吸平定,他問成之染:“為何?”
成之染不語。他二人心知肚明。
沉默如同宮牆夾縫裡的苔藓,爬上了禦案。天子盯着那方裂了角的玉玺,印泥幹涸在螭虎紐的鱗片裡,像是結痂的膿血。半晌,他端起了藥盞,緩緩将參湯飲盡。
“隻需陛下一道密旨,臣今夜便能送梁王去壽陽養病。”成之染說道。
燭淚突然爆響,讓天子指尖一顫。他将藥盞推到了一旁,眸光頓了頓,道:“朕昨夜夢到了梁王。他背着朕從洛水趟過,水裡漂着許多小兒的胎發,還系着紅繩。”
“陛下!”成之染喚道,“陛下可記得,傳國玉玺上的裂隙,是怎麼來的?”
那是前朝太皇太後怒斥悍臣的痕迹。
天子伸手按在裂玺上,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蘇承祜瘦小的屍體,如同那夜轟鳴不絕的雷暴。半晌,他撐着禦案起身,走到成之染面前。
“仙君化鶴三千歲,一枕黃粱夢九州……”天子的聲音忽而低沉下去,似是自言自語,“我亦是肉體凡胎,雖有化鶴之志,終究困于牢籠。獨獨隻剩下這副枯骨,将來總要有人來為我收殓。”
他的目光仿佛望着成之染,又仿佛随晨曦萦纡,消散于延昌殿外綿綿浮空。
成之染心中空落落一片,仰頭望着他:“陛下做不到?”
天子淡淡道:“朕無能為力。”
“哪怕是并未到不可回頭之時呢?”
天子隻是一言不發。
成之染出了延昌殿,從宮人手中取回了自己的佩刀,“當啷”一聲拔刀出鞘,揮手劈裂白玉闌幹,刀柄金鈴震耳欲聾。良久,她摸索着拾起半塊碎石,待定睛看時,縫隙裡竟生出了慘白的菌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