閣中燃起了燭火,忽明忽暗的,是绛紗袍上細密繁複的金線閃閃發光。成之染正要轉身離去,成肅從軟榻上睜開了眼睛,喚住了她。
成之染等着他開口。
成肅沉默了許久,對徐崇朝道:“阿蠻下去罷。”
徐崇朝颔首稱是,離開暖閣時,随手将門扉掩上。
屋裡隻餘下父女二人,成肅微微擡起了下巴:“坐。”
“父親可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?”成之染隻是負手立于小窗前,窗邊擺放着一隻梅瓶,畫着雙龍搶珠的圖景。
“朽木不可雕也。”成肅語氣平靜,眸中流露出些許清明。
成之染似乎笑了笑:“父親殺伐征戰,剪除異己,如今固然稱得上朝野歸心,可百官所歸心之人是廬陵郡公,是梁公,是梁王,但也僅限于此了。”
“這不是他們說了算的事,”成肅望着她的側影,道,“當年庾昌若亦有雄心壯志,隻可惜經不住世族掣肘,以至于功虧一篑含恨而亡。時移世易,如今王謝世家大勢已去,沒有任何人能與我為敵。”
“真的嗎?”成之染側首看他,幽微燭火難以将她的眸光照亮。
“你若恨便恨庾慎終,是他折辱了天子,動搖了社稷。”
成之染聞言不語,忽而仰面枯笑了幾聲,眉宇間一片蒼涼:“徒何烏維,他果然沒有說錯。”
成肅問:“他說了什麼?”
成之染緩緩走到他面前,低眸道:“這些年南征北戰,果然是為虎作伥,助長我父親不臣之心。”
成肅歎息道:“你若仍以為我是亂臣賊子,此刻便拔刀殺了我罷。”
成之染扭過頭去,一手握在刀柄上,指尖都抓得泛白。半晌,她對成肅道:“歸老京門,有何不可?”
成肅笑了笑:“你沒有聽到周士顯的話嗎?”
他腰間青玉此時落在錦茵上,燈火下泛着瑩潤的光澤。成之染盯着那塊玉,道:“他身為天子近臣,豈會做出對不住天子的事?”
成肅眸光沉沉:“未嘗不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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呼嘯北風在街心回蕩,周侍郎府上車馬駛過長街,辘辘車輪壓碎青石闆路上的雪痕。周士顯伏案撐着額頭,跳動的火苗讓他眼前忽明忽暗。
他望着火苗中灼熱的風影,忽而敲窗喚住了随從:“停車!”
随從上前問:“郎君有何吩咐?”
“往回走,去東府。”
成肅在書齋寫字,這雙握刀持劍的手,數年來仍不能将筆墨馴服。歪歪扭扭的大字在紙上散開,狼毫冷不丁折斷,墨汁濺在幾案上,他索性擲筆。
廊下腳步聲漸近,他盯着正在抄寫的前朝史傳,泛黃的竹簡鋪在燈盞下,燭光照亮了“即真天子位”(1)五字。
“下官夤夜登門,還望殿下恕罪。”周士顯甫一入門,便長跪在地。
成肅用絹帕擦了擦指尖墨迹,緩緩道:“周郎與我,何必多禮。”
周士顯并未起身,垂首道:“今日下官席間所言,天下萬民,喁喁冀有所望。”
成肅不答,從腰間取下了那塊青玉,迎着燈燭光,玉中依稀的“梁”字越發清晰。他端詳許久,招手對周士顯道:“你可知,當初我為何以‘梁’為國号?”
晉封梁公的诏書出自周士顯之手,封号是王恕轉述的,可對于這國号來曆,他不甚清楚。
成肅呵呵笑了笑,解釋道:“前朝梁孝王好營宮室園囿之樂,三百裡梁園,名垂千古,風雅之至,我亦心向往之。”
夜風吹得窗棂吱呀呀亂響,周士顯頓首一拜,進賢冠上的明珠冷不丁墜落,骨碌碌滾到了地上。不過他顧不得這些,膝行數步,慷慨道:“殿下不當為諸侯,而當為堯舜!”
話未說完,忽見成肅拔劍出鞘,劍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。
“我起于草莽,何意乃有今日?”成肅以劍尖指地,眸光閃動,“若違天命,豈是我心。”
周士顯以額觸地:“殿下實乃天命所歸。”
小窗外忽有白光裂空,成肅推窗望去,一道流星曳着長尾劃過紫微垣。涼風撲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,竟似有淚水流動:“天意如此……”
轉身時,他對上了周士顯深邃而幽微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