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作真時真亦假,他無言以辯。
覆舟山風光旖旎,山下的金陵城在雲樹之間若隐若現。帶着潮氣的風中,仿佛夾雜着依稀人語。
成之染已有許多年沒有登上覆舟山。她恍惚記得,十幾年前宣武軍進擊金陵時,便是在覆舟山布下疑兵,借了那日的風聲火勢,一舉将庾氏大營擊潰。
往日的刀光劍影俱已煙消雲散,金陵城,一如往昔。
“父親不怕嗎?”成之染突然開口。
成肅反問她:“我要怕什麼?”
“難道不怕落得庾氏的下場?”成之染再次問道。
“你屢屢将我比作庾氏,可庾氏豈能與我家相提并論?”成肅望着她,道,“庾慎終生性矜伐,既無治世之能,又無寸土之功,假借父叔餘威,妄自淩夷社稷,朝野騷然,思亂者衆。可我家不同,若無你我之功業,豈有今日這江山?”
山風拂過兩人的衣角,成肅的麻衣在風中顫動,斑駁紋路似乎閃爍着金光。
成之染隻是以沉默相對,她甚至移開目光,不願意再看眼前這即将成為皇帝的父親。
“狸奴,你不必怪我。”成肅輕輕拍了拍手,那白鹿跳躍着隐沒山林。他目光追随那道雪影遠去,良久才說道:“你當真看不到嗎?如今蘇氏的朝廷,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。我幼時太宗皇帝尚在,雖不曾親見,也聽聞許多聖明故事。而先帝在時,宗王與外戚,将朝堂攪得一團糟。至于今上……皇帝不該是這個樣子,離了世家和武将,他甚至無法自立。”
成之染靜靜地聽他說完,側首道:“這些話,恐怕不是父親想清楚的罷?”
成肅也無意隐瞞,坦然道:“是你舅父前些日子說過的。”
成之染略略一驚。她隻剩下柳訪這一位舅父,他如今卧病不起,已有許多時日了,沒想到還會對她父親說這些。
她扭過頭去:“父親又何必對我解釋。”
“我隻是要告訴你,蘇氏的朝廷不堪一擊,你的任何才華和抱負,都不可能依托他實現。一味的偏執,隻會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場,”成肅微微揚起了聲音,“而我是開國之主,是立業之君,我能讓天下女子皆可立于朝堂,也能讓寒門士子不必向世家折腰。蘇弘正做不到的事,隻有我能做!”
他的聲音在風中飄散,灼熱的日影令人眩目。成之染隻是望着山下的屋舍人家,眸光微微閃動,竟不知神思幾何。
良久,她收回了目光,對成肅道:“事已至此,我心中唯有一問。”
“你說。”
成之染盯着對方的眉眼,隔了許多年,她已經不記得少時父親的模樣了。成肅眉間的深痕如同一道道傷疤,在她的心頭裂開。
她問道:“倘若江郎未死,三叔尚在,阿父,可還會做出今日的選擇?”
耳畔蟬鳴聒噪,好似一汪嘈雜的人海。
成肅默然不應。
成之染躬身一拜,在他深沉如水的眸光中緩緩離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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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甲子,日出東方,金陵城鐘鼓齊鳴。通往南郊的官道已灑滿彩箋,玄甲軍執五色帛開路,映着初陽泛起金鱗般的光澤。輝煌象辂自東府城緩緩而出,碾過昨夜新鋪的萱草席,草汁混着晨露的清香,彌散在銮鈴聲中。
南郊受禅台丹墀高聳。成肅一身玄衣纁裳,戴十二旒平天冠,腰佩魏帝所賜赤绶,恍若古畫中的聖王。
這一條通天之路,對于他而言顯得格外漫長。
成肅将前來攙扶的禮官揮退,以目光示意成之染。她靜靜地注目良久,終究邁出了腳步。
旒珠碰撞聲如同碎玉,踏上最後一級台階,山澗中忽而傳來清越長鳴,白鹿仿佛踏雲破霧而來,鹿角如玉樹瓊枝,在曦光中金輝流轉。
山風揚起帝王的玉冠垂旒,身後九重芙蓉華蓋随風鼓蕩,十二章紋衮服上的日月星辰熠熠生輝。
那白鹿在成肅身前丈餘駐足,角尖輕觸台磚,台下成昭遠率先跪拜,百官公卿次第俯首,朱紫冠帶鋪成十裡霞帔。
梁王即皇帝位,柴燎告天之際,台周九鼎轟鳴,聲聞百裡,驚起玄鶴三千,繞台不絕。
禮畢,法駕入台城。朱雀大街上人潮湧動,到處是争相觀望的百姓。有個總角小兒攀在槐樹枝頭抛撒花瓣,花瓣落在成之染的衣角,還帶着露水的香氣。直到望着父親踏入太極殿的背影,她仿佛還能聞到那股淡淡的槐香。
這是她往後餘生,關于乾甯十六年的最後記憶。
這一年,在新帝即位後改為建武元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