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以為我不敢?”成之染踢開滾到腳邊的銅爐,劍鋒指到他胸前,“你父親屍骨未寒,你竟然在此私設靈位,你如何對得起他!”
月光從眼前偏移半寸,照亮劍刃上殘存的木屑,成昭遠微微擡眼,望見對方眸中不加掩飾的怒火。
檐下鐵馬叮叮當當地亂敲起來。他伸手抓住劍刃,任由掌心拉出纖細的血線,滴在金磚上混着香灰。
“父親不肯給我的公道,難道不準我自己來求嗎!”成昭遠眸中含淚,恨恨道,“阿姊倘若當真視我為手足,為何連這點心願都橫加阻攔?”
“你這點心願?”成之染試圖将長劍收回,可對方死死抓握着,血滴染紅了刀刃,她終究不忍,切齒道,“你明知朱杳娘殺了我母親!她害得張娘子一屍兩命,吳氏和五郎也險些命喪她手!似這等喪盡天良的毒婦,你還念着她什麼?”
玉勾雲紋燈冷不丁傾倒,燈油從香案滴下,在金磚上凝成淚痕。
握着劍刃的手卸了力氣,成之染抽回劍尖,劃過歪斜在地的紫衣人偶,眸中閃過一絲怨憤:“成昭遠,你到底有沒有心?還是你的心,跟朱杳娘一般黑!”
“是她生了我,我不念着她,誰來念着她!”成昭遠仰頭癫笑起來,腕間五色絲被鮮血染透,粘成污濁的一團。他望着成之染,那笑容好似啼哭:“你父親不肯給我母親名分,這名分隻有我能給!我等了十五年,整整十五年,等到我母親早已骨枯黃土,才等到今日做這個皇帝。誰想到這皇帝竟如此不堪……”
劍鋒擦過帝王耳際,斬斷的發絲飄到香灰裡。成之染的手在抖,隴外風雪都未讓她如此顫抖:“你還知道自己是皇帝!你整日荒嬉無度,半夜又在此發瘋,心裡隻有那一個名分,哪裡還裝得下蒼生百姓?”
窗外一群寒鴉呼啦啦飛過,振翅間月影斑駁。成昭遠面容了無血色,仿佛被月光浸染得徹底。他枯笑一聲:“朝廷那些事,阿姊不是做了嗎?哪裡還輪得到我!”
成之染禁不住冷笑,厲聲道:“你是在怪我貪戀權柄?”
成昭遠攤開掌心,掌中空無一物,唯有被劍刃割傷的血痕淋漓。他用力一握,望着她道:“難道不是嗎?”
成之染怒火攻心,攥緊了劍柄,劍尖低垂在金磚上發顫:“我走到今日,手中的一切,都是一步一步得來的,沒有一官半職是拜你所賜。你要想清楚。”
“是了,是了,”成昭遠抓起地上的檀木偶人,道,“我與這偶人,也沒什麼分别。”
偶人身上的玉珠脫落,骨碌骨碌滾到香案下,他的手微微顫動,直視着成之染,一言不發。
成之染一劍将偶人劈裂,在對方驚懼怨憤的目光中緩緩開口:“父親當真沒有教給你,如何做一個皇帝。”
成昭遠靜默了一瞬,突然抓着殘破的偶人砸向楹柱。偶人登時斷成兩截,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。
“難道蘇弘正不明白?他為何不能做皇帝!”
不遠處傳來虎贲羽林換防的聲響,兵戈铿锵,驚得燭火搖晃。成之染用錦帕将劍刃擦淨,長劍入鞘,音聲凜然:“我也想知道。”
她向成昭遠投去一瞥,煌煌燈影中,終于看清阿弟眼底的恨意,原是自己親手種下的因果。
璿儀殿外的丹桂已經開始凋謝了,鎏金步辇浸透了月色寒光。成之染在月下擡首,握緊了手中長劍。
她忽而想起乾甯元年春,從江陵回到京門時,年僅六歲的成昭遠望着她,也曾是一臉孺慕的模樣。
隻可惜,再也不可得了。
————
第二日早朝,成之染并未見到成昭遠。接連數日他稱病不朝,對外說是居喪時哀毀過甚,感染了風寒。
這借口騙過了百官公卿,成之染望着正福殿的方向,也唯有沉默而已。
正福殿上下噤若寒蟬,終日大氣不敢出一口。
皇帝不知摔碎了第幾個茶盞,迸濺的碎片混着蘇合香,被素履碾進金磚縫裡,如同碾碎一串未出口的詛咒。
廣袖翻飛間香灰傾覆,細碎銀粉落在禦案章奏上,太平長公主代拟的朱批糊成了一團污血。
“滾!都給朕滾!”成昭遠扯斷連珠帳鈎,鲛绡帷幔瀑布般傾瀉,蒙住雁魚釭燈半邊光。他的面容恰好隐入黑暗,一雙眼睛浮起磷火似的幽光。
“陛下……”值夜内侍顫巍巍奉上安神湯,帷幔上的倒影瑟瑟發抖。
成昭遠抄起燈台擲去,驚得外頭撲簌簌跪倒一片。他盯着掌心被棱角割破的傷口,枯笑着将血抹在檀木人偶的殘軀上。
殘敗的面容斑駁而猙獰,耳畔仿佛又傳來朱氏臨終前的哀嚎,她被人缢死時哭得撕心裂肺。
成昭遠猛地将禦案掀翻,成堆的章奏散落滿地。他瞥見某頁邊角露出“太平”二字,于是拾起來發狠撕成碎片。紙屑飄進香爐餘燼裡,白煙袅袅升起,仿佛勾勒成朱氏的輪廓。
她仍穿着被賜死時的素衣,頸間紅痕化作靈蛇吐信:“殺了她……為我報仇……”
“殺了她……”紛紛揚揚的輕紗中,成昭遠看見銅鏡裡自己扭曲的臉。他拔出腰間佩劍,劍光閃過時,雲屏上的棠棣之花刺啦斷裂,“棠棣”二字也劈成兩半。
“陛下當心!”内侍腳步聲在殿外驟停,成昭遠持劍的手抖得厲害,長劍當啷一聲墜地,皇帝的身形也癱軟在地。
他望着殿中明滅不定的風燭,攥着染血的素服低笑出聲。身下的金磚冷得像冰,檐角鐵馬叮當動地而來,恍惚又是朱氏哄他入睡時,輕輕晃動的銅鈴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