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報恩寺?”徐崇朝将紅箋接過,不由得沉默,“招魂……”
二姊麗娘的眉眼倏忽從眼前閃過,如今做了孟氏主母的她,神情已不複往日蕭瑟。可是他如何能忘記,十年前為了給獨孤灼招魂,引出了多大的事端。
徐崇朝不願意細想,後來的種種雖避無可避,當初卻不必那般凄怆。他神思不屬,不小心碰到案頭茶盞,茶湯猛地濺出了少許,斑斑點點灑在書案上。
成之染并不急着擦,“獨孤”二字在唇間滾了幾番,眼前又浮現出那人的面容,有如精魅的眸子盛滿了哀傷,連她也難以承受其中的痛楚。在送走荊玉和那化鶴而去的皇子之後,她再也沒有見過對方。
“我素來不信神怪,”成之染疲憊地揉了揉眉心,緩緩道,“可是桃符他……心中有所求。”
乾甯二年的往事,徐崇朝一清二楚,柳氏垂危之際的叮咛,讓他無法為朱杳娘找出任何辯駁的理由。今日種種的緣由,早在那時便已經種下,隔了十幾年的風煙,隻會讓撕裂的傷口愈加粗粝而疼痛。
雙鶴香爐袅袅吐出煙絲,随沉寂彌漫于靜室之中。成之染苦笑不已:“父親不讓我手刃那罪婦,不想讓我做桃符的殺母仇人,可桃符未必沒有将我視作殺母仇人。”
“狸奴——”徐崇朝試圖開解,成之染搖了搖頭,對他道:“倘若他承認朱杳娘有罪,便不會提起将一個罪婦追封皇後附葬山陵。”
她緩緩從座中起身,負手在齋中漆屏前駐足。彩繪的漆屏,是年節時成昭遠送她的禮物。
屏面以金箔勾勒菱紋,漆繪的垂髫雙童立于古槐之下,兄姊執竹簡教導,密陀繪點綴的槐葉,蒼翠中透出斑駁的銅綠。
“他豈能如此……”成之染伸手輕觸畫中幼童,指尖細膩的觸感令她一晃神,仿佛初次抱起襁褓那一日,好奇地撫摸幼弟臉頰。
可惜那一切,早已一去不複返了。
徐崇朝從身後握住了她的手,他看不清她的面容,掌中微微顫抖的手,暴露了主人的心思。
“這些事多思無益。”他将她抱緊,臉頰與對方相貼,溫涼的淚痕讓他心頭一跳。
“隻要我在一日,他休想如願。”成之染喃喃低語。
————
冷雨順着璿儀殿的滴水往下淌,在檐下織成一道細密的珠簾。
大殿内燭火忽明忽暗,影子在低垂的素幡之間遊蕩。内殿雲屏前重帷掩映,立着鎏金供桌,一尊無面木偶靜默地享受香火。
偶人約莫半人高,身着前朝式樣的紫衣,織金妝花的绮羅,在燈下跳動着詭異的光芒。
成昭遠試圖追憶朱杳娘的模樣,可心底模模糊糊地隻是一個影。他咬破指尖點在木偶臉上,血珠順着檀木紋理滲成詭異的笑紋。
他端詳良久,不由得仰面一笑。
随侍君王的宮人縮在雨簾下發抖,不敢朝緊閉的殿門多看一眼。
自從皇帝半月前在璿儀殿私設靈位,夜深人靜時總能聽見腳步聲。前日有個小内侍偷窺,回來後吓得面無人色,支支吾吾說,皇帝捧着刻谥的玉圭手舞足蹈,殿中的人偶血色淋漓,猶如鬼魅一般。
她們祈禱這冷雨早些停歇,可當真雨停之時,天光大亮,一切都無所遁形。沒了夜色的掩蓋,皇帝眉間深痕更顯得淩厲,仿佛從業火中走出。
青石被雨水沖刷得幹幹淨淨,倒映着皇帝腳步虛浮的身影。他在正福殿前仰望青天,忽而發出不明所以的笑聲。
宮人将頭埋得更低了。
散騎省官署,青磚縫裡的雨水倒映了琉璃瓦微光,像一尾尾遊動的青魚。
當值小吏掃着庭中銀杏葉,竹帚拂過處,落葉如碎金般流動,沙沙驚散了啄食的灰雀。
自高祖崩逝以來,百官公卿服素服百日,如今才剛剛易淺淡色服。數月缟素的官署,依稀添了些生氣。
成之染尚未将面前奏表讀罷,有通傳來報,新任的左衛将軍顧嶽到訪。
他原本是個文弱書生,先前在荊州輔佐成追遠時,也堪稱能吏。此番随成追遠回京,因着曾在高祖府中頗為腹心,也一并被新帝留下。
雖出了百日,他仍舊素服在身,被雨水沾濕的衣擺,依稀流淌成一道蜿蜒的暗痕。
成之染起身相迎。當年在成肅帳下風華正茂的顧主簿,如今眼角也多了幾道深痕。
她問道:“令郎的傷可好些了?”
小輩之間的閑話,顧嶽沒想到她還記得,拱手道:“承蒙殿下挂懷。郎中的土方子頗為靈驗,小兒吃了□□肉,這幾日已經無妨了。”
成之染颔首:“此番有驚無險,令郎的福氣在後頭。”
顧嶽笑了笑,在堂中落座,略一思忖,從袖中取出一封巴掌大小的書函。
江萦扇将書函呈給成之染,她抽出函中紅箋,眼睫微微一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