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把藥盞一放,“當”地發出聲輕響:“高祖在天有靈,該先罵那逆子才是。”
“太皇太後素來疼愛她這個長孫……”
“她又不是沒有其他的孫兒。”成之染皺了皺眉頭,眸中閃過一絲銳意。
徐崇朝一驚,比了個噓聲,壓低了聲音:“你要行廢立之事?”
成之染抿唇不語,盯着案頭的雁魚燈,燈影讓她的目光有些斑駁。良久,她說道:“高祖遺命,讓蘇氏之子立為儲君。再過幾個月,皇後也該臨盆了,到時候……”
話音消散于燭火哔剝,她擡眸望着徐崇朝,目光沉沉如秋水寒潭,連他也不能看得分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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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時漸短,日冷霜寒。太極東堂依舊萦繞着銅爐青煙,然而總有些隐秘的氛圍彌漫在青煙之外,沉沉地壓彎了百官脖頸。
衆人奏事時将笏闆高高舉起,不敢直視玉階上分踞兩端的日月。黑亮金磚倒映着模糊人影,皇帝與長公主出言抵牾時,死水般的沉寂總令人坐立難安。
禁中内省的臣僚更是大氣不敢喘,皇帝和長公主的朱批總是在章奏上泾渭分明。長公主不再造訪正福殿,孟元策諸人也多了幾分謹慎,往來通傳的小吏奔波于路,叫苦不疊地揣摩着貴人心思。
千裡之外的河西王乞餘氏被封為鎮軍大将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、涼州刺史,散騎舍人江萦扇呈上太平長公主修改的草诏,皇帝瞥見長公主收尾時突兀上挑的筆鋒,提筆時字迹順勢劈下,兩道朱痕撞出個血色的叉。
前朝風聲逃不過後宮耳目,終于有一日,成昭遠到顯陽殿問安時,被太皇太後喚住。
膝下錦茵繪着百子圖,他垂眸之際,金絲繡成的小兒朝他咧着空洞的笑。
太皇太後摩挲着筇竹杖,枯枝般的手指将杖頭鶴頂磨得光亮。她的嗓音有幾分沙啞:“你阿姊已有些時日不曾到顯陽殿來了。”
說罷,她用筇竹杖敲了敲青磚,那聲響與當年太子冊儀的玉磬有幾分相像。
成追遠低垂着目光,撚着手中的珠串,漫不經心道:“祖母若是想她,派人去喚她便是。”
太皇太後渾濁的眼珠打量他一番,道:“平日裡你見了她,跟她說一說……”
“朝中諸事紛雜,我哪有心思記挂她?”成昭遠皺起了眉頭,膝下嬉戲的小兒,眉眼在他注視下腫脹潰爛。
太皇太後似乎來了氣,顫顫巍巍地拍着幾案:“她是你阿姊,你怎麼不記挂她?”
“孫兒确是将她視為阿姊,可是她可曾拿我當阿弟?”成昭遠禁不住用力,險些将珠串扯斷,“我已非稚子,堂堂皇帝,還要被如此拘束!”
太皇太後聞言咳嗽起來,侍奉的宮人趕忙為她捶背順氣,呈上熱氣騰騰的湯藥。
成昭遠抿唇不語,半晌道:“祖母的身子……可還要緊?”
太皇太後慢慢将湯藥喝完,拿錦帕擦了擦嘴角,道:“你們姊弟一個個,真是不讓我省心。”
苦澀的藥香依舊在殿中彌漫,成昭遠攥着錦茵一角,道:“也沒什麼事,祖母不必挂懷,好生将養便是了。”
太皇太後看了他一眼,緩緩歎了一口氣:“皇後腹中胎兒前日踢騰得厲害,說不定是要見阿姑呢。”
蘇裁錦已懷胎七八個月,平日裡素來待在含章殿,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自從高祖落葬後,竟沒有再見過成之染。
除了要讓她安心養胎的緣故,成昭遠也存了些許隐秘的私心,不願意讓成之染跟他的妻兒有一絲瓜葛。他驟然收緊了手指,道:“他倒是會挑時辰。”
“桃符,”太皇太後望着他,眸光中不無憂慮,“自從我住進這宮裡,日日夜夜祈求神佛護佑社稷安甯,你阿姊也不容易,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……”
成昭遠抿了抿唇,言語中有幾分不甘:“祖母,這些事,不勞您費心。”
太皇太後又一聲歎息:“你父親臨終前,将你托付給狸奴。她豈會不是為了你好?”
“祖母!”成昭遠猛然直起了身子,百子圖褶皺裡的小兒仿佛在扭曲哭嚎。他欲言又止,沉默了一瞬,道:“我與阿姊之間的事,我自會處置。”
皇帝匆匆離開顯陽殿,廊下陰影處,成之染伫立良久。太皇太後還在拄杖嗟歎,隔着三重錦帳仍聽得清晰,每一聲都像從乾甯二年的冬夜裡傳來。
“殿下,聖上往含章殿去了,”侍女阿喜道,“皇後說想見殿下……”
“明日,我明日再去。”成之染望着重檐外碧空如洗,眸中浮起一絲陰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