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已有數月未曾見到蘇裁錦。前往含章殿的宮道幽深而清寂,蕭蕭落葉撲在宮牆上,她仿佛用了一生的力氣才走完。
此番造訪皇後寝殿,她特意帶了一雙兒女同行。兩人一路上東張西望指指點點,到了含章殿也不肯安穩,叽叽喳喳聒碎了殿中甯靜。
日光稀薄,斜斜地穿過雕花檻窗,十二扇彩繪漆屏映着皇後身影。成洛宛大聲讀出漆屏上的文字,那上面寫的是《女誡》。
蘇裁錦斜倚隐囊,含笑望着她,孕腹撐得襦裙起伏如丘。青煙從案頭博山銅爐騰起,混着陳艾清苦的香氣,蜿蜒攀上殿中的梁柱。
成之染恍惚想起,當年袁皇後的顯陽殿也是這氣息。
“長公主可嗅出這香裡添了新料?”蘇裁錦手搖象牙柄團扇,雙眸緩緩垂下,似乎遮蔽了往事,“聖上從東宮尋着些不知年歲的犀角粉,混在陳艾裡,比龍涎更襯這冬寒。”
在成昭遠之前,東宮已空置多年。年歲久遠的前朝舊物,說不定還是魏王做太子時候留下來的。
成之染望着她的面容,對方恬淡的臉上看不出悲喜,仿佛瓷盞中清亮的茶湯,輕輕蕩開微不可察的波痕。
蘇裁錦卻有些出神,茶盞中嫩芽載沉載浮,恍若許多年前顯陽殿外的桂雨。如今那百年桂樹褪盡金粉,隻餘下蕭瑟寒枝在風中嗚咽。
成之染似乎笑了笑,道:“生兒育女,殊為不易。如今見殿下能得閑趣,我便放心了。”
蘇裁錦指尖摩挲着扇柄的花紋,道:“太醫說孩兒不喜喧嘩,含章殿卻是幽靜,倒也相宜。”她擡眸看了徐長安一眼,道:“往後總會熱鬧些的罷。”
成之染問道:“太醫可說了日子?”
“約莫在臘月前後。”蘇裁錦唇角帶笑,眸中浮起一絲希冀。
倘若這一胎是個皇子,依照高祖臨終遺命,大梁的儲君已定。
成之染微微颔首,瞥見案頭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,道:“殿下如今還在讀書?”
蘇裁錦伸手輕撫紙張邊沿,解釋道:“平日裡隻是抄些經文。”
成之染一時惘然,她記得魏王也是笃信佛道之事,于是道:“殿下心慈,是社稷之福。”
蘇裁錦似乎紅了臉:“不過是盡己所能,做些微末之事罷了。”她眸光頓了頓,道,“朝堂幾多紛擾,不能為聖上分憂,隻盼家宅和樂,諸事安穩順遂。”
成之染沉默了一瞬,殿中清冷的香氣越發濃郁。她歎道:“桃符能與殿下結為伉俪,是他的福分。”
“長公主……”蘇裁錦長睫輕顫,半晌才說道,“長公主莫要拿我說笑了。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拉了拉成洛宛的小手:“練兒帶來的東西在哪兒?”
“在這呢!”成洛宛掀開懷裡的繡囊,掏出個小小的虎頭帽,獻寶似的送到蘇裁錦面前,道,“這是送給皇後殿下的禮物。”
蘇裁錦笑着接過,打量着虎頭帽上歪歪扭扭的針腳,一時間有些訝然:“這是練兒做的?”
成洛宛驕傲地點了點頭,果不其然得到了皇後的誇贊。為了縫這個虎頭帽,她可是沒少花費心思。
蘇裁錦摸了摸她的腦袋,眸中隐約有淚光閃爍。她擡頭望着成之染:“承蒙長公主挂懷……”
“殿下與我,又何必客氣?”成之染打斷了她的話,日影在眉間投出一種難得的溫柔神色,“殿下平平安安地誕下皇嗣,便是我最大的心願。”
北風從廊下掠過,帶起數聲鐵馬輕鳴。
蘇裁錦說道:“也不怕長公主笑話,我昨夜夢到懷中孩兒拽着姑母的劍穗,對我說,将來要長公主教他持劍。”
成之染一時惘然,茶煙尚綠,斜照遊絲,故人側影依稀回望。她勾唇一笑:“許是我與這孩子的緣分,将來落地時,我要好好看看他。”
蘇裁錦亦淺淡一笑,眉間忽而又凝成愁思:“還有一事,要勞煩長公主。”
“但說無妨。”
“我已許久不曾見到魏王和王妃,家中小妹也不知如今可好,長公主得閑,可否幫我問詢?”蘇裁錦壓低了聲音,言語間似有些遲疑。于她而言,父母至親,反而是最大的忌諱。
成之染輕輕摟着徐長安,恍惚從蘇裁錦眉眼間瞥見魏王的影子。她一生被囚在這座宮城裡,數十裡外的秣陵宮,卻猶如天塹。
“定不負殿下所托。”成之染答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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朔風衰柳,雲淡長空,金陵又是難得的晴日。
東府門前青石階上落滿了銀杏葉,成之染與徐崇朝登車之時,初升的日頭尚未驅散氤氲寒氣,呵出的白氣與玄甲寒光交織成紗。
這一路數十裡官道,出了南籬門漸漸冷清了。野塘裡結了薄冰,冰面上支棱着殘荷的枯梗在的,寒鴉“啊啊”地低飛而過,又掠過收割後的稻田,枯冷的叫聲久久回蕩在天地間。
聽聞太平長公主大駕親臨,北中郎将柳元寶匆匆趕來,又驚又喜。他與宗寄羅駐守此地已有一年多,數月前喜得一子,那孩子百日之時,成之染還曾到柳府看望。可他沒想到月餘不見,對方又比往日憔悴了許多。
成之染見到魏王時,也不免意外。昔日金尊玉貴的帝王,如今卻手執竹帚清掃庭院。他一身蒼青布袍,衣擺不知從何處沾了些灰土,那模樣仿佛京門城裡教書的布衣先生。
柳元寶趕忙解釋道:“魏王平日喜歡做這些,我都攔不住……”
成之染微微颔首,刻意放輕了腳步。她望着庭中高大的羅漢松,低處枝葉間垂着一隻隻柏子香囊,大抵是魏王手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