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經年不見,這松樹又茂盛了許多。”成之染緩緩開口。
竹帚沙沙從青石闆路劃過,魏王并未擡頭,道:“前幾日霜重,砍了些枝桠當柴燒。”
他的嗓音比記憶中沙啞了些,話音剛落又咳嗽起來,錦帕一角從指縫漏出。成之染瞥見上面的鳳紋已經斑駁,看得出有些陳舊了。
柳元寶支支吾吾地又想開口,成之染擺了擺手,示意他下去。他隻好拉了拉徐崇朝的胳膊,低聲道:“四時供奉從不曾短缺,都是魏王他自己……”
聽得腳步聲遠去,魏王擡起了頭,拄着竹帚打量成之染一番,道:“何以憂勞?”
成之染摸了摸臉頰,自嘲地笑笑:“讓陛下見笑了。”
魏王不語,似是歎息。成之染上前将竹帚接過,卻見他轉身朝書齋走去。
她默默跟上,一路上幽寂無人,倒是一花一草都打理得井井有條。
書齋裡窗明幾淨,案上擺着尚未下完的棋局,一旁陶碗中盛着渾濁的黍酒。
成之染實在看不下去了,忍不住道:“陛下何必如此樸素?飲食用度若有所需,我等自當盡己所能。”
“這黍酒乃我親手所釀,”魏王獨坐于案前,看了她一眼,道,“如今幽居在此,方知山翁野趣。”
成之染欲言又止,黯然垂眸:“陛下……”
魏王似乎笑了笑,凝神執子,走了幾步棋,才問道:“太平長公主大駕光臨,所為何事?”
成之染不由得微微握緊了手掌,這名号從對方口中說出,令她如鲠在喉。半晌,她說道:“琅邪公主原本要來看望陛下,隻是她如今身子重了,不便走動,因此讓我前來向陛下問安。”
魏王執棋的手微頓,眸中閃過一絲訝異:“她已有身孕?”
成之染心頭酸澀,後宮與此地,當真是音塵斷絕。她颔首答道:“約莫臘月裡就要臨盆了。”
案旁菱花炭盆裡迸出火星,映得魏王眼底微光閃爍。他喃喃:“好,好……”
成之染打量着對方平靜的眉眼,道:“我父親臨終時曾說,蘇氏之子,将立為儲君。或許那時候,陛下也不必長居在此了。”
魏王不語,博山銅爐騰起袅袅煙氣,在他的眉間萦繞不絕。
成之染朝徐崇朝示意,他上前進呈食盒,解開道:“這是琅邪公主囑托帶來的粔籹。”
“她還是喜歡這些,”魏王神情微動,輕輕捏碎了酥皮,道,“往後可不能貪嘴。”
這話是說給蘇裁錦的,成之染暗暗記下,又道:“公主近來在抄經,她是個菩薩心腸,往後定會諸事順遂。”
“抄經……”魏王頓了頓,道,“如今也像她母親一般了。”
成之染為他添了盞新茶,問道:“皇後在此可還住得習慣?”
“此地可忘憂,”魏王盯着顫動的水波,緩緩道,“若能長留,亦是幸事。”
小窗外傳來啁啾鳥鳴,屋中靜默了一瞬。成之染思忖一番,道:“清河公主,已有十七歲了罷?”
她記得蘇蘭猗與成琇瑩同日而生,成琇瑩去歲便已出嫁了。
可是蘇蘭猗不僅是前朝公主,又背負着天命皇後的谶言,隻怕沒有人敢動這個心思。
魏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,目光掃過面前的殘局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成之染試探道:“往日我聽說,淮南長公主次子有禁脔之稱。”
魏王目光一頓,擡眸望着她:“謝氏殊為不易。”
“陛下,”成之染勾了勾唇,道,“倘是陛下心願,臣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”
魏王緩緩從座中起身,在窗畔梅瓶前駐足良久。梅瓶裡插着三兩枝金菊,是滿室侘寂中難得的炫亮。
日色已有些暗淡,透過窗棂浸透了他的眉眼。他取出一截金菊枝,遞給成之染,道:“若能為清河覓得良人,是我該謝你。”
成之染接過枝條,瞥見斷口處一抹琥珀色凝脂,猶如傷口滲出的膿血。
天色已不早,随行而來的甲士幾番叩門提醒,是時候離開此地。
魏王轉身去添炭,不甚娴熟地用火筴撥弄炭灰,攪起了陣陣白煙,讓他禁不住嗆咳。
成之染正要上前相助,卻見他擺了擺手,淡淡道:“請回罷。”
她還想再說什麼,魏王隻是低垂着眼眸,道:“告訴琅邪,不必挂念。”
斜陽在他側頰點染了金粉,有那麼一瞬,恰如當年初見時灼人的火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