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将府邸離秣陵宮不遠,大門銅環上獅首泛着幽光,沉默地注視着往來行人。
成之染和徐崇朝到府中留宿,剛踏進大門,便聽到嬰兒嘹亮的哭聲,隔了重重深院仍高亢昂揚。
一行人到後堂時,正看到宗寄羅抱着啼哭的嬰孩,在堂中焦躁地來回踱步。
瞥見成之染,宗寄羅頓時眸中一亮,一把将孩子塞給乳母,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抱怨:“這個小冤家!日日夜夜止不住狼嚎!”她不耐煩地踢開堂中胡床,切齒道,“還不如當年出征時在大營裡清淨!”
“見笑了,見笑了……”柳元寶趕忙讓小厮奉茶,将成之染迎到上座。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對宗寄羅道:“孩子如今還小,往後鬧心的日子長着呢。”
襁褓中的嬰兒仍嚎哭不止,宗寄羅苦着臉道:“這日子沒法過了……”她招了招手,讓乳母将孩子抱下去哄睡,聽得那哭聲漸遠,不由得歎息:“我幾時能離開金陵?”
成之染笑道:“旁人巴不得回到金陵,你卻好,急着要離開。”
宗寄羅緩緩搖頭:“北境畢竟不安穩,我難以安心。”
“如今沒聽到慕容氏動靜。”成之染目光從堂中掃過,壁上挂着犀弓,弓旁懸着箭筒,似乎已許久未動了。
“可我總夢見胡人南下,”宗寄羅也盯着那弓箭,道,“前兩年解洛陽之圍,慕容氏勾結逆賊,那陣仗比宇文氏難纏多了。”
柳元寶坐在一旁,忍不住插嘴:“在這裡守着魏王,還能守一輩子不成?”
新添的燭火在案頭搖曳,映出成之染眼底閃爍的微光。
見她許久都一言不發,徐崇朝說道:“當初割立北兖州,讓薛會甯做刺史,也隻是權宜之計。璧田城扼守大河,形勢險要,單單一個薛會甯,終究力有不逮。可惜彼時正逢朝廷多事之秋,一時難以顧及。”
宗寄羅聽出他話中之意,追問道:“如今呢?如今還有何顧慮?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如今她所顧慮的,不過是禦座上那位皇帝的心思。多留些可靠人馬在金陵,總不是壞處。
可是看到宗寄羅愁苦的模樣,她又有幾分不忍。
半晌,她問道:“魏王在此,可還安順?”
柳元寶摸了摸腦袋,道:“他這一家人可小心着呢,平日裡吃的用的,從來不假手他人。我竟不知天家如此能吃苦,粗茶淡飯也對付過去了。”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,“難道我還會害他們不成?”
宗寄羅拽了他一把:“這話可不能亂說!”
堂外夜幕裡飛過一隻老鴉,“啊啊”地叫着落到屋檐上,北風中隐約又傳來斷續嬰啼。
成之染輕叩幾案,道:“這幾日,我再找個放心的人來。”
宗寄羅聞言大喜,千恩萬謝地握着她的手:“那我便等着去璧田城!”
成之染笑笑,忽而道:“你可曾見過薛會甯?”
宗寄羅難掩意外,點頭道:“見過的。”
“他……”成之染略一沉吟,瞥過案頭幽微跳動的火苗,抿唇道,“以你之見,他可有本領收複河曲之地?”
河曲之地本就是從薛會甯手中丢掉的,宗寄羅思忖一番,道:“難說。”
成之染颔首,心中有幾分可惜,倘若不收複河曲,秦州又受制于人。
可又有誰能出兵河曲?
更深露重,月叩窗扉,數人在堂中高談,影子随燭火抖動,恍若莽莽寒沙中零落的旌旗。
成之染斜倚憑幾,輕叩着朱漆手爐,指尖融融餘韻裡,銜枚疾走的寒夜,将士歸來的凱歌,冕旒晃動的重影,都化作屋外蔓延恣肆的寒意,飄散在呼嘯北風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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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福殿的象首炭盆冷不丁迸出火星,濺在禦案一角垂落的章奏上,留下一個小小的黑點。
成昭遠緊盯着下首的鐘徹,捏着密報的手指攥得發白。
“她去了秣陵宮?”他喉間擠出一絲笑,将密報緊緊按住,“果然……”
鐘徹低着頭,不敢直視對方的視線,支吾道:“陛下,長公主隻是……”
“隻是什麼?”成昭遠緩緩起身,道,“一個被廢的皇帝,去找他作甚?”
他廣袖一揮,掀翻了案頭博山爐,香灰撲簌簌落在金磚上。鐘徹一動不敢動,皇帝卻碾過灰燼走到他面前,逼問道:“到底是為了什麼?”
鐘徹回答不出,暗自懊惱自己多嘴,平白又惹得皇帝發怒,正要開口時,卻聽得對方幽幽的聲音傳來。
“難道是後悔了不成?”
鐘徹愣了愣,突然明白他話中之意,登時大驚失色,險些癱坐在地。他慌忙跪好,頓首道:“陛下慎言!長公主絕無此意!”
成昭遠俯身按上他肩頭,道:“卿如何知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