鐘徹愕然擡頭,皇帝的手掌收緊,捏得他肩膀生疼。過了好一會兒,肩上的力道才松開。
成昭遠負手踱步到案前,端起了茶盞輕呷一口,眸中忽而閃過一絲淩厲之色,甩手将茶湯潑到雲屏上。
清雅的風物登時被褐色污濁,水珠順着錦繡紋路滴滴答答淌到金磚上。
鐘徹悄悄打量着,案前的素服背影兀然伫立,半晌都一動不動。
“陛下……”他忍不住出言提醒。
成昭遠發出一聲莫名所以的笑,指尖摩挲着茶盞邊沿,低低道:“我到底還是不如他。”
鐘徹聽這話有些奇怪,又不敢多問,索性便一聲不吭。
成昭遠轉身将他扶起,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番,道:“我有一件事,要請你幫忙。”
鐘徹垂眸道:“陛下盡管吩咐。”
銅壺滴漏聲清晰入耳,滿室靜寂中,成昭遠卻隻是笑了笑:“也不急,到時候我自然告訴你。”
鐘徹一時猶疑,可過了數日,皇帝再也沒有提起這一茬,他稍稍松了一口氣。
這一年初雪來得格外早。東府書齋覆了層薄雪,又随一陣風,簌簌從檐上落下。
積射将軍曹方遂路過時,盔頂不經意間粘了些雪絮,才步入閣中,雪絮便化作冰水滴滴滑墜。
案頭博山銅爐青煙袅袅,将黃紙上的名姓籠在霧裡。守在高祖身旁的十餘年風煙,此時都仿佛凝成太平長公主筆尖墨珠,懸停了許久,将落未落。
“秣陵宮不比台城,曹将軍當真想好了?”成之染擡眸一瞥,問道。
“絕不反悔,”曹方遂拱手一拜,鄭重道,“臣自願接掌秣陵宮防務。”
成之染細細打量着對方。
她初見曹方遂時,對方還正值盛壯,如今已年逾不惑,眉間的深痕有如刀刻,斑駁痕迹裡滿是滄桑。額角不知何時添了道傷疤,被光影割成兩截,上半截隐在玄鐵兜鍪下,下半截爬過眼尾褶皺,猶如山石上鑿出的裂痕。
半晌,她問道:“可是因為皇帝的緣故?”
積射将軍擔當宿衛之任,侍奉禁中,何等風光,多少人求之不得。曹方遂自請離宮,在旁人看來難免有些違背常理。
聽聞成之染發問,他抿緊了嘴唇,道:“殿下心如明鏡,何須臣再多言。”
上首好一陣沉默,曹方遂禁不住擡頭,瞥見成之染放下筆,目光落在他身上,眉眼間雲霧缭繞。
“将軍護衛我父多年,有我在,自不會虧待。”
曹方遂張了張嘴:“殿下……”
“将軍且安心,盡管去便是,”成之染眸光微動,叮囑道,“護衛魏王,不可有半點差池。”
曹方遂頓首領命。
成之染目送對方背影遠去,輕輕叩了叩硯台。江萦扇回過神來,捏着墨錠一圈一圈地研磨。墨汁稍稍泛着绀青色,恰似秣陵宮蓊郁高松的黑鱗。
太平長公主親筆寫成了诏令,黃紙上墨迹未幹,日影從窗棂透出,隐約落在曹方遂的名字上。
江萦扇有些遲疑:“聖上若問起……”
“積射将軍忠勇素著,他難道有什麼擔心?”成之染截斷話頭,指尖拂過诏書邊沿雲雷紋。
乾甯二年的驚雷在耳畔炸響,冬十月,隻怕是個多事之秋。
正福殿的朱雀銅燈比往日暗淡三分,成昭遠倚着龍紋隐囊,眸光沉沉地望着内侍呈上草诏。
诏書展開時,蒼勁的墨痕刺得他瞳孔驟縮。太平長公主的筆迹,他再熟悉不過。
“曹方遂……”他盯了許久,忽然輕笑道,“拿印來。”
冰涼的手掌攥住玉玺,螭虎紐硌着掌心疤痕,那些被成之染劍刃割破的傷口,如今已覺不出痛。
玺印壓上黃紙的刹那,昏沉暮色裡傳來數聲鴉鳴。内侍瞥見“曹方遂”三字,不知怎的竟脊背發涼,倏地滲出冷汗。
他悄悄打量皇帝的眉眼,對方的神情分明平靜無波。
宗寄羅和柳元寶奉命北上璧田城,都統濟北河防。率軍離開金陵那一日,官道旁衰柳搖曳,望不盡鐵甲寒霜。
成之染送到十裡長亭,将一壇烈酒傾灑于地,酒香四溢,前路浩蕩,對面不言。
栖枝野鴉被馬蹄清響驚起,撲棱棱掠過将帥盔頂的紅纓。辎車中傳來嬰孩啼哭,旋即隐沒于凜冽寒風,随陌上煙塵鼓蕩遠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