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冬時節,北風徘徊,繁霜霏霏,太平長公主府第門庭若市。大小官吏來往回話,絡繹不絕,雙鶴香爐終日缭繞,暖煙撲人。
成之染發覺皇帝近來安靜了許多,許是因為仁孝皇後忌日的緣故,他似乎處處避讓,朝堂之上也鮮少紛争,生怕一言不合又觸了她的黴頭。
宮中密報說,皇帝近來喜歡下棋,往往在棋盤前一坐一整天,有時還到含章殿與皇後對弈。太皇太後知道後很高興,念念叨叨對宮眷說,皇後這一胎生下來,定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。
成之染也希望如此,倘若皇後能誕下皇嗣,她與成昭遠之間,也該有個了結了。
可倘若不是……
乾甯十五年那老道的谶言,在她方寸間揮之不去。或許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,蘇氏之子當立為儲君,可扶風蘇氏也并非隻有蘇裁錦一人。
然而這念頭總讓她隐隐不安。珠簾綠幕的風影之間,隐隐約約是魏王注目的模樣。他一再叮囑,将次女托付給她,她卻打起了對方的心思。
哪怕隻是種可能。
成之染閉目歎息,從輕煙之中聞到了柑橘的清苦氣息。她忽而睜開了眼,吩咐道:“前幾日新到的銀霜炭,再去給秣陵宮送些。”
如今天冷了,那别業孤寂,隻怕風涼。
府吏領命而去,一刻也不敢耽擱,第二日便拉了整整一車到秣陵宮。
駐守此地的曹方遂命人清點了收下,那府吏卻不急着走,笑道:“長公主還有一物送給将軍。”
那禮物獻上,竟是一匹明光錦。
曹方遂被錦緞光澤閃了眼,不由得詫異:“這……”
府吏道:“長公主記挂将軍,将軍莫要推辭。”
兵士将明光錦接過,曹方遂端詳一番,錦緞被日光一照,浮出暗銀的寶相花紋。
此物一匹可抵百戶賦稅,他在高祖身邊多年,見到的次數屈指可數。
曹方遂殷殷道謝,送走了府吏,禁不住摸了摸那錦緞,果然如冰絲一般溫涼細膩。
如此貴重的禮物,實在是受之有愧。
“新炭既已到了,今日便換上。”他吩咐下去,忽而聽得外間陣陣腳步聲。
兵士叩門道:“鐘将軍求見。”
“哪個鐘将軍?”曹方遂皺起了眉頭。
來人是殿中将軍鐘徹,他是松滋縣侯鐘長統之子,平日裡沒什麼往來。這讓曹方遂有些意外。
鐘徹似乎笑了笑,将半截竹管置于案上。
曹方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目光落在竹管上,不由得一愣。
管口用蠟油封着,他擰開一看,裡頭是一個紙卷。紙卷展開有半個巴掌大,隻寫了兩個字——“方山”。
曹方遂驚得起身,他在高祖身邊将近二十年,自然認得出成昭遠的字迹。
鐘徹用手指比了個噓聲,道:“曹将軍,請。”
滿室寂靜中,曹方遂握緊了竹管,幾乎要将它捏碎。粗粝的茬口紮進掌心,勉強讓他找回了一絲神智。
皇帝的命令,他拒絕不得。
白日高懸,素晖灼灼,照得道旁枯草通透,如蟬翼一般。曹方遂策馬來到方山腳下,馬蹄聲驚起石縫間栖息的寒鴉,撲棱棱從他頭頂飛過。
方山的長亭,他已經許多年不曾來過。倘若仔細回想時,浩蕩煙塵裡隻餘下乾甯八年的刀光劍影。
彼時的高祖曾與李勸星在亭中把酒言歡,如今斯人俱已作古,是非難辨的過往,也随着新朝舊代風煙飄散,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。
亭中設榻置案,皇帝裹着狐裘斜倚憑幾,狐白裘銀光閃閃,鮮潔如霜雪,腰間卻懸着赤玉,從榻側垂下,血滴般刺眼。
曹方遂跪在皇帝面前,膝下堅硬的青磚冰冷刺骨,可皇帝沒有開口,他也不敢動。
山前溪流結了層薄冰,冰面上細紋密布,倒映着親随鐵甲晃動的光斑,像是撒了把銀針。
成昭遠将目光收回,打量了曹方遂幾眼,道:“曹将軍,你可曾來過此地?”
曹方遂垂首稱是:“乾甯八年,臣曾随高祖到此。”
“乾甯八年……”成昭遠喃喃,目光從曹方遂身上飄起,不知投到了何處,“乾甯八年,我才十三歲。”
曹方遂不解其意,索性沉默不語。
“可惜了,”成昭遠擺弄着袖中手爐,似乎漫不經心道,“可惜那時候年幼,未能替高祖攘除奸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