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将曹方遂盯了一陣,對方隻是低着頭,小山般的身形一動不動。
“倘若與太平長公主一般年紀,天下馳騁,豈不快哉?”成昭遠微微揚起了聲音,亭中隻有他二人,這聲音顯得空曠而缥缈。
曹方遂抿了抿唇,摸不清皇帝的心思,仍舊不答話。
“像個悶葫蘆似的,高祖如何選了你?”成昭遠頓時不耐煩,忽而眸光變得淩厲起來,斥道,“還是說見了我,說不出話了?”
“臣不敢!”曹方遂頓首。上首卻傳來一陣窸窣,一道陰影旋即籠在他頭頂。
成昭遠傾身,從對方兜鍪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。他問道:“曹将軍,你怕我?”
曹方遂不知該如何回答,額頭上沁出了一層冷汗。
成昭遠盯了他半晌,嗓音驟然冷下來:“你這時候……知道怕我了?”
“陛下,”曹方遂終于開口,幹澀道,“天威難犯,臣素來敬畏陛下。”
“你胡說!”成昭遠猛地把手爐一摔,炭灰濺到曹方遂臉上,燙得他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。他聽到皇帝喝道:“你将我生母缢死之時,何曾有半點懼意?”
亭外寒鴉驚飛起,曹方遂喉結滾動如吞炭,額角露出的半截傷疤在日下泛着暗沉,如同幹涸已久的血迹。
整整十五年前,他奉高祖之命送罪妾朱氏了斷。朱氏抵死不肯認命,最終還是他親手将人勒死。
當年吹動白绫的寒風,與此刻别無二緻。
成昭遠猛地把人一推,曹方遂身形晃了晃,旋即又垂首跪好。成昭遠氣不打一處來,切齒道:“你可真有本事啊,曹方遂!你殺死了皇帝的生母,還敢若無其事地活到今天!”
他狠狠踹了一腳,重台履在對方胸甲上撞出聲悶響。
曹方遂胸口悶痛,想要争辯又覺得徒勞。賜死朱氏雖是高祖的命令,可如今的皇帝哪裡聽得進這些?他隻得以沉默相對。
“說話啊,你倒是說話啊!”成昭遠不肯放過他,眸中的怒火有如實質,“你若不肯說,我便去問問你一家妻兒老小,拿他們的命,到底能不能抵上我母親的命!”
曹方遂惶然擡頭:“陛下,一人做事一人當,縱使臣有罪,家人卻是無辜的!”
“你有罪,你當然有罪!你們哪個是無辜的?”成昭遠仰面冷笑不止,“你們一個個欺我太甚,都該去給我母親陪葬!”
冷風從簾帏之間灌進來,曹方遂不由得打了個冷顫。他對上皇帝幾近冷徹的目光,從話中聽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。
“陛下!”他膝行上前,懇切道,“臣罪該萬死,請陛下息怒……”
成昭遠退後幾步,徑自坐到幾案上,許久才平複了呼吸。他斜睨曹方遂一眼,緩緩道:“你父親死得早,你母親年過花甲,總是犯頭風。你的長女已經嫁人,長子去歲剛到國子學讀書,幾個小的在家裡由婦人照看。我說的對不對?”
被皇帝惦念,有時未必是好事。曹方遂聽得冷汗直流,終于知道這一次來者不善,慌忙頓首道:“臣懇請陛下網開一面,放過臣的家人!臣願意以死謝罪……”
“我要你的命,又有何用?”成昭遠忽然輕笑。
曹方遂無言以對,以頭觸地,幾乎要磕出血痕。昔日的少年已成了皇帝,生殺予奪不過在一念之間,對付他一個小小的臣下,簡直是易如反掌。
成昭遠冷眼看他,半晌,才說道:“我并非要對你如何,隻是讓你做一件事。”
曹方遂動作一頓,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:“臣……萬死不辭。”
“秣陵宮的羅漢松該修剪了,”成昭遠指尖按在幾案邊沿,輕輕叩了叩,玉扳指笃笃敲響,“你替我去修剪……修剪那些多餘的枝葉。”
寒風從亭中穿過,卷着枯葉撲到曹方遂身上。他心中惶惑,愕然擡頭時,對上了皇帝暗沉如水的目光。
“臣……”
成昭遠死死盯着他,聲音比寒風還冷冽三分:“怎麼,你不敢?”
心頭似有似無的疑惑,登時化作巨石砸下,驚得曹方遂許久才回神。他難掩錯愕,皇帝仍然在不錯眼地看着他。
“你替高祖殺人的時候,不是果決得很嗎?”成昭遠緩緩說道。
冰冷的铠甲仿佛枯萎鏽蝕,曹方遂從未感覺身上如此笨重,沉沉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。冷風卻徑自從鱗甲縫隙裡滲入,在四肢百骸之間肆意流竄。
成昭遠還在等着他的回答。許是沉默太久的緣故,玉扳指敲擊聲冷不丁停了,皇帝将一隻雙龍耳瓶勾到案沿,道:“此酒名為‘武陵春’,入喉三刻即化盡肺腑。三日内,朕要聽到秣陵宮的消息。”
亭外驚起三兩隻寒鴉,曹方遂擡頭,望見那隻素樸的雙龍耳瓶。褐色釉彩中映出自己的面容,他有些看不分明。
成昭遠憑欄而望,目光幽幽地随寒鴉遠去。他一言不發,周身的寒意卻仿佛結成了冰晶。
曹方遂額頭突突直跳。慘白日色裡,他恍惚望見血滴從瓶中滲出,在地上蜿蜒成河。
掌心卻已濕透了,淋漓的汗漬,原是手中沾滿的鮮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