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将軍……将軍?”
曹方遂猛地回神,眼前又一陣眩暈。他盯了許久,才認出站在馬前那人,是随他把守秣陵宮的副将。
從方山回來一路上,他魂不守舍,不知何時竟到了這裡,青天外暮色蒼茫,北風順着領口鑽進甲胄裡,讓人禁不住打了個冷顫。
秣陵宮靜悄悄的,朱門明明是去歲新漆的,望去卻好似蒙了層灰。高聳的牆頭探出銀杏枝,金黃的果子落了一地,被馬蹄碾碎,猶如他铠甲縫隙裡幹涸的血痂。
“魏王今日可好?”曹方遂問道。
副将道:“今日一直在佛堂,午前送來的銀霜炭已經燒上了。”
曹方遂颔首,叮囑了幾句,拍馬要回府。
他平日不苟言笑,如今的沉默更顯出逼仄。副将見他神色不太好,猶豫了一番,到底沒多說什麼。
木匣裡雙龍耳瓶随馬蹄颠簸,咔嚓咔嚓的輕響順着鐵甲傳來,仿佛鋸齒與木屑厮磨。鋸末越聚越多,堆成小山一樣堵在他心口,又被狂風卷起撲到他身上。
将軍府飄出炖雞的香氣,剛剛開蒙的幼子聞得口水直流,眼巴巴地不敢動,被兄長握着戒尺攔在書案前。
“如今不讀書,将來進了國子學,直讓人笑話!”
少年老成的訓斥聲傳到曹方遂耳中,他不由得放緩了腳步。
小厮殷勤上前将木匣接過,曹方遂心頭一空,幼子已鑽過兄長的手臂,如蒙大赦般撲來。
“阿父!”
曹方遂喉頭突然發緊,幾乎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。他不合時宜地想起,缢死朱杳娘那年,皇帝才隻有他幼子這麼大。
他妻子将孩子打發,耐心地為他解甲,腕上絞絲銀钏撞上了甲片,叮當聲響在燈影中格外清晰。
枯葉沙沙地拍打窗棂,妻子卸甲的手忽然一頓:“護心鏡怎的裂了?”
曹方遂心頭一跳,仔細一瞧,瞥見一道細微的裂痕。胸前又仿佛隐隐作痛。
皇帝那一腳踢得狠,他是該有多恨他。
可是他如何承受得起皇帝的恨意。
那瓶酒被他放到了卧房。夜中不能寐,月光從窗紗透進來,木匣泛着幽微的冷光,像浸了井水的青石。
曹方遂盯了許久,披衣起坐,打開了木匣。雙龍耳瓶觸手寒涼,他聽到酒液在瓶中晃動的漣漪,好似京門城外晝夜不絕的江濤。
他這雙手沾了數不清的鮮血,滔滔江水也洗不幹淨,可回想起來,卻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。缢死朱杳娘也好,勒死李臨風也罷,都隻是遵循高祖的命令罷了。
這一次,為什麼不能遵循皇帝的命令呢?
寒夜裡傳來打更的聲音,他睜開眼時天就要亮了。熹微晨光落在幾案上,如同銀魚細碎的鱗片,粼粼地閃着波光。
他倏忽想起了那匹明光錦,那匹太平長公主所贈的明光錦。
幼子睡夢中翻了個身,懷中的布虎滾落榻下,妻子綿密的針腳裡,漏出幽微的竹葉清香。曹方遂側首盯了許久,看到眼前浮現出晃動的人影。
隔着十餘年煙塵倏然回望,他扪心自問,無法面對那樣的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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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一場新雪過後,東府書齋外草木扶疏。初冬晴光從窗棂透入,在書案上投下細碎的光斑。
成之染目光劃過章奏,懸停的朱筆正要落下,忽而被檐前鐵馬驚斷。她擡眼望向庭中,荷塘裡已經結冰,枯梗兀自支棱着,猶如秣陵宮那株羅漢松的斷枝。
有通傳來報,丹陽尹謝鸾求見。
侍女奉上新茶,茶湯騰起白氣,在眼前氤氲。謝鸾進門時有環佩之聲,淺绯官袍下擺沾着了些殘雪。他端坐下首,握着茶盞的指節發白,像是攥着塊燒紅的炭。
“家母數月前病了一場,近來時常問起舍弟的婚事。”謝鸾開口,聲音竟有些發澀。
他隻有謝鳳一個阿弟,如今剛滿二十歲,以門蔭起家,年紀輕輕,做了六品秘書郎。
世家子弟以婚宦二途為重,陳郡謝鳳,名門之後,不知是多少人家夢寐以求的金龜婿。
成之染将謝鸾打量一番,靜靜一笑:“謝郎,何必問我?”
謝鸾面露難色,尋常婚事,他自然不必來問,可他的阿弟,總是給他出難題。
袖中鎏金銀香囊泛出幽香,裹着書齋裡淡淡的墨香,将手中錦帕浸得發潮。錦帕上雙鯉戲水,一角歪扭的“蘭”字,是從前的清河公主七歲時親手所繡。
“殿下可知……青溪的梅花開了,”謝鸾擡首望着她,道,“紅梅映雪,好似當年臣随家母入宮賞梅的光景。”
前朝淮南長公主的青溪别業,成之染隻去過一回,引出的那番風波,終究在多年之後以血色落幕。謝鸾是何等聰慧之人,偏偏在此時提起青溪,多少是有些刻意了。
她端起茶盞,輕輕吹了吹茶湯,道:“謝郎想的是宮裡的梅花,還是宮裡住的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