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側一尊象首金剛銅熏爐,絲絲縷縷地騰起青煙。煙霧缭繞中,成之染緩緩開口:“前朝世祖武皇帝功業蓋世,唯獨晚年有兩過失。一則強令相王就國,緻其嘔血而薨。二則明知太子暗弱,仍以為繼嗣,以緻敗國亡身。不知孟公以為,此二者,其失孰多?”
孟元策沉思良久,道:“不該立太子,衣冠喪亂,造釁開端。”他端詳成之染神色,問道:“殿下意下如何?”
成之染微微颔首,似乎笑了笑:“使子繼父業,弟承家祀,有何不可?(1)”
孟元策尚未細思,窗外倏忽傳來陣陣老鴉聲,撲棱棱從檐上飛起。他猛地打了個激靈,電光石火之間,有個影影綽綽的念頭一閃而過。小室中暖意融融,一股寒氣卻沿着脊背竄起。
他愕然擡頭,手掌攥起又松開,眉宇間陰晴不定。
成之染從座中起身,負手立于小窗前。窗前梅瓶裡插着三兩寒梅,紅豔得猶如流火。
“殿下……”孟元策盯着她的背影,遲疑道,“倘若殿下當真以為如此,臣懇請三思。”
成之染垂眸望着那梅枝,道:“此話怎講?”
孟元策躊躇一番,道:“前朝太宗之立,雖由庾大司馬,然廢帝亦無大過,時人哀之。”
窗外幾聲零星的人語,混着落雪壓斷枯枝的脆響。成之染轉身看他,尚書令的身影有些佝偻。
“倘若釀成大禍,隻怕為時已晚。”
銅漏聲仿佛戛然而止,小室中落針可聞。
孟元策緩緩起身,躬身一拜,道:“殿下深謀遠慮,乃臣所不能及。臣唯恐将來九泉之下,不知如何向高祖交代。”
成之染望了他許久,窗外雪勢越發迅疾了,朔風卷着雪簇撲在窗棂上,沙沙輕響攪得人心煩意亂。
她伸手折了瓶裡的梅枝,在掌心把玩着花瓣。孟元策垂首,靜靜地等着她開口。
庭中突然傳來匆匆腳步聲,溫潛止喘着氣敲門:“殿下,北兖州急報!”
成之染喚他入内,将奏報拆開,目光不由得一頓。
孟元策心頭一緊:“可是胡虜的消息?”
“确是胡虜的消息,”成之染擡眸,不由得皺起了眉頭,“慕容氏使者,不日将抵京。”
孟元策一驚:“又來了?”炭盆迸出的火星濺到他身上,燒出個焦黑的小眼。
成之染将奏報遞給他。上一次北晉來使,還是三四年前的事情。自大梁立國,北境便出奇地安靜,不知是忌憚新朝,還是另有圖謀。
孟元策讀罷,不由得嗤笑一聲:“當年那晉使前來,雖名為修好,轉頭便煽動逆黨在河南作亂,還出兵圍困洛陽。無恥蠻夷,居然還敢來!”
“來都來了,沒有趕回去的道理,”成之染閉目歎息,良久,才睜開眼睛,眉眼間難掩疲敝,“兵來将擋,水來土掩。我倒要看看,他還能有什麼本事。”
她看了孟元策一眼,道:“命鴻胪寺即刻籌備迎使。”
孟元策趕忙領命:“臣這就去籌備接待典儀。”他臨走前朝案上一瞥,翻開的書頁露出零星字眼,依稀是庾昌若廢立的章節。
書冊一角掩着半枚虎符。
成之染喚來高寂之,吩咐道:“傳令北境,慕容氏若有風吹草動,軍府當機立決。”
天穹低垂如鐵幕,暗沉沉濃雲翻卷,雪絮成團。風過處,枯枝發出箭矢破空的銳響,遒勁的槐楊松柳,恍若萬千張拉滿的弓弦。
此番前來金陵的北晉使團有數十人之衆,乾甯十四年出使的清河崔湛,并不在其列。成之染翻看了名冊,沒來由有些失望。
徐崇朝察覺她心思,勸她莫要被崔湛騙了。那人雖是清河崔氏的名門公子,到底向慕容氏俯首稱臣,要不然為何回去一年多,兩國之間又起了紛争。
成之染暗自可惜佳人做賊,對這次的使團多了幾分審視。
北晉使團于歲末風雪中輾轉抵京,前腳在館驿下榻,後腳便追着鴻胪寺小吏,揚言要拜訪太平長公主。
大鴻胪聞訊叫苦不疊,尚未見皇帝,竟要見長公主,這一行似乎來者不善。他生怕使者在金陵惹是生非,隻得将此事禀報成之染。
成之染冷笑一聲:“來,讓他來。難道還怕他不成?”
晉使一行人被帶到東府時,午後細雪初歇。一行共七人,個個都編發左衽,辮綴珠玉。為首之人是此番正使,慕容頌的龍骧将軍丘穆陵折古。
他自稱三十出頭,那模樣看起來卻滄桑得多,鷹鼻壓着雙細長鳳眼,左耳懸着枚狼牙吊墜。漢家廣袖朝服在身,腰間仍系着七環蹀躞帶,叮呤咣啷挂着亂七八糟的物事。
成之染在偏廳設茶,她望向堂中衆人,禁不住歎息。來的胡人雖不少,竟無一人比得上崔湛。随行侍從中唯有一少年引人注目,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年紀,虎口卻結着樹皮一樣厚的繭子,顯然是常年挽弓之人。
那少年形茂濯濯,擡眸時露出一雙琉璃似的眸子,朝她輕輕笑了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