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恭賀陛下,是位皇子!”
成昭遠急匆匆沖進殿中,穩婆将襁褓捧給他,血污的錦緞裹着紅撲撲的嬰孩,織金蟠龍紋在燈下熠熠生輝。
他緊緊将襁褓抱住,禁不住大笑起來。
笑聲夾雜着嬰啼傳出,大殿外雪霰飛舞。成之染腳下一頓,狐裘積起的白雪從肩頭滑落。
宮妃命婦早已在殿外等候,聞聲紛紛跪在雪地裡,齊聲向帝後祝賀。
成之染盯着檐角搖晃的紅紗宮燈,皇帝抱着襁褓的影子被拉長又揉碎,有那麼一瞬仿佛是秣陵宮中枯萎的藤蘿樹影。
皇子……
她倏忽垂眸,風雪中聽到有人在歎息。可舉目四望,宮燈将積雪映成喜慶的豔色,宮人含笑從玉階上抛散金箔,人人臉上都是恭敬的歡喜,她尋不到有人颦蹙的痕迹。
初為人父的皇帝有了鮮活氣,與她平日所見的判若兩人,她不知是自己看花了眼,還是見到了成昭遠又一副假面。
皇子降生,普天同慶。成昭遠大赦天下,厚贈百官,連含章殿的鳥雀都比往日吃得肥盛些。倘若不是因為他尚在高祖喪期,他恨不能為長夜之飲,讓整個金陵的百姓一道為皇子慶賀。
成之染又去了幾次含章殿,有一回蘇裁錦從榻上撐坐起身,輕輕喚了她一聲“阿姊”。
成之染暗中詫異,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對方這麼叫她。
蘇裁錦似有些遲疑,猶豫了半晌,對她道:“我懷中孩兒落生,不知秣陵宮可曾聽聞?魏王若是知道了,定然高興……縱然他往來不便,可否勞煩阿姊,讓小妹入宮來看看?”
成之染唇角笑意在臉上僵住,好在蘇裁錦為難地低頭,并沒有看到她眸中陰翳。看如今這番情形,成昭遠仍瞞着魏王的死訊。
自魏王去世,袁妃母女在秣陵宮相依為命。右衛将軍袁攸之委婉地向她透露,袁妃如今已看破紅塵,待魏王梓宮落葬,她便要出家為尼。至于那位曾經的清河公主,既然不幸背負了那個難以載荷的谶言,不論她心中所想如何,随母親一道出家,或許才是她最好的出路。
這些話到底是不是袁攸之之意,成之染無心分辨,隻是其中定然少不了成昭遠的示意。
如此倉促的時節,隻怕蘇裁錦見了蘇蘭猗,隐瞞多時的秘密登時便無處遁形。
成之染不答,反問道:“皇帝怎麼說?”
蘇裁錦垂眸:“聖上也身不由己,我怎好使他為難……”
小皇子仍舊在搖籃中酣睡,對世間萬物茫然無知。成之染盯了許久,側首道:“殿下為皇帝思慮良多。”
蘇裁錦輕輕攥着錦衾,道:“我不能為聖上排憂解難,唯有少添些麻煩。”
成之染強自笑道:“如今天寒地凍,秣陵宮數十裡之遙,一路上頗為辛苦。待天時轉暖,再讓她們來,如何?”
蘇裁錦猶豫了一瞬,颔首道:“也好。長公主思慮周全。”
一連數日,成之染心間始終回蕩着她那句“思慮周全”,每每思及便禁不住苦笑。她甯肯皇後永遠被蒙在鼓裡,做一場永世不醒的春秋大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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歲末将近,西州城衙署整饬一新,成之染隔三岔五便到此看軍中練兵。徐崇朝察覺她頻頻往來于東府和西州,不由得暗中捏了一把汗。
皇子的降生,對皇帝而言,似乎并不是什麼好兆頭。
西州府舍的銀霜炭烘得書案發燙,成之染用火筴撥弄炭灰,攪起了幾星餘火。
“殿下,尚書令到了。”溫潛止挑起錦簾,帶進股清冷寒氣。
孟元策大氅下擺沾着未化的雪簇,滴滴答答在地上洇出模糊的水痕。
成之染把火筴一放,擡眼看着他:“皇帝此番大赦的名錄,孟公可看了?”
孟元策颔首稱是:“臣已看過了。”
“為何會有關隴的戰俘?”成之染音聲平靜,仿佛在與他閑話一般,“宇文氏徒何氏餘孽,這才抄沒了幾年啊?”
孟元策懷中的手爐咔哒響了一聲,他略一沉吟,道:“都官尚書說……都是些老弱婦孺。”
“未免兒戲了,”成之染盯着盆中的炭火,眸光亦幽幽晃動,“關隴如今雖安定,可也經不起這麼折騰。”
孟元策思忖一番,沉吟道:“臣明日便向聖上分辯此事。”
上首半晌沒響動,他擡眼打量,成之染似是對着那炭盆發怔。銀霜炭冷不丁爆出火星,她這才回過神來。
“我近來聽聞一樁前朝舊事,想與孟公商讨一二。”
孟元策拱手一拜:“殿下何必客氣,臣願聞其詳。”